章實辭別吳安詩,他見了吳府的宅子自是喜歡,不過他想過以自家弟弟的性子,定是不會接受才是,故而他打算找章越商量一番。
不過章越此刻卻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去了王安石府上。
制科入三等后,司馬光等考官章越都去拜會過了,唯獨剩下王安石沒有拜會過。
章越相信一句話。
這世上你巴結不了任何人,如果你巴結了,其實不然肯定是你身上也有對方看重的地方。
還有一個就是不能輕易得罪人。
哪怕是他官再小,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宋朝不殺文官,連九五至尊都無法殺一個文官,也不能刺面,甚至連罷他的官都不行。似王魁惹出那么大的事,也只能遠貶嶺南,讓他水土不服死在半途上。
為什么有這個制度?
好比換了其他朝代你看皇帝不爽,一怒之下同他拍桌子如何?
在宋朝官員懟皇帝倒是常事。寇準拉官家袖子不讓走,包拯講話時唾沫都噴到官家臉上。
皇帝都不能殺人,意味宰相也無法對政敵趕盡殺絕。
故而官場上做事就不能太絕,大家斗而不破,今日你放他一馬,日后說不定人家也放你一馬,相互留著底線在。
蘇軾蘇轍兄弟不去王安石府上情有可原,大家都扯破臉了。
但章越去見王安石,就是不得罪人。
章越登門遞了帖子,王安國,王安禮都在家中。
聽說章越來了,王安禮出門相迎口稱狀元公。
章越握住王安禮的手,二人在門邊笑著相談。
片刻后王安國也是迎出。
三人進入門廳里聊了一陣,侍女給章越端上熱巾香茶。
王安禮道:“度之,進士第一人后,又制舉入三等,了不得。”
王安國則拍腿道:“度之,此番真要好好打你的秋風了。”
章越笑道:“好說,改日有機會一定宴請兩位。”
王安國道:“度之,言而有信,說話算話。”
章越道:“是了,聽聞我上次令兄為人贖妻之事,在汴京傳為美談。”
王安禮笑道:“度之,也聽說了,吾嫂嫂至今都還在怪他呢。足足去了九百萬錢呢。”
原來章越上次去吳府時,從吳家人口里得知王安石一個事情。
王安石因‘封還詞頭’,本以為是擺了韓琦一道,但天子反是升了韓琦為昭文相。
王安石似因此很是氣悶,故而王安石的妻子吳氏聽說了,或是出于讓王安石散散心的目的,或也不愿他再繼續與韓琦頂著干轉移下注意力,故而自作主張給王安石買了一個小妾。
一天王安石在書房讀書,突見一個美貌女子高綰發髻,上插鳳凰碧玉簪,身穿錦繡華服,淡妝細抹,非常的有姿色。
王安石見了對方問道:“汝是何物?”
那女子欠身道:“夫人讓我來服侍你左右。”
王安石問道:“你結婚了沒?是誰的妻子?”
那女子聽了哭泣道:“妾身的官人是軍大將,率部下運糧時船沉了,家里的錢財不夠賠,故而將妾身賣了抵債。”
王安石感傷地問道:“那我夫人花了多少錢買你?”
女子答道:“九十萬錢。”
王安石道:“你先行回房歇息,不必來服侍我。”
第二日,王安石將此女子放歸家中,讓她與他丈夫團聚,還贈了他們一筆錢幫他們度日。
此事傳出大多數人都是稱贊的,楊素讓徐德言與入了自己府中的樂昌公主團聚,破鏡重圓的故事至今傳為佳話。王安石此舉真有楊素之風。
不過當然也有人說王安石不近人情了。
面對如此美女,居然無動于衷,讓對方回房歇息,連九十萬錢也不要了,這也真的是太假了。
因為此事,王安石名氣倒是更高了。
至于是不是作偽,章越倒覺得王安石真不是。雖說北宋士大夫納妾蓄妓成風,但王安石這一輩子除了原配之外,還真的沒有納過妾。
他與另一個名相寇準不同,寇準不僅納妾,而且生活極為奢侈,經常在家里開派對,一出手賞給歌女就是一匹綢緞。
與王安石相同的,還有他的好基友司馬光。司馬光也是一生沒有納過妾。
章越倒是不吝稱贊此事,確實無論怎么黑王安石,人家在私德上真的是沒的黑。
章越與王安禮,王安國說說聊聊談得格外投機,一旁屏風后卻有一青年,一少年在此偷窺。
青年名為王雱正是王安石長子,少年是次子王旁。
王雱聞言道:“狀元公上門,倒是語出阿諛。”
王旁聞言道:“哥哥,到訪賓客言語禮貌如何成阿諛?”
王雱對王旁低聲道:“那有什么,爹爹乃當世名儒,第一流的人物,孔子復生也不過如是。進士第一人又如何?制科入三等又如何?見了爹爹不是一樣要恭敬請教。”
“你看蘇軾蘇轍二人,自持才高,但我讀他們文章,其意不過是媚合人心,見君說堂皇之言,見官說交利之語,見民說鄉愿之辭,討人歡心算有什么見地?”
王旁不敢反駁哥哥問道:“那么章度之的文章呢?我讀了覺得很好啊。”
王雱道:“他的文章是不錯,但爹爹說了他的文章雖得其要,但卻失在有道無術。你記住了,這有道無術,術尚可求之,雖談不上第一流,但也是天下拔尖的人物了,似蘇軾蘇轍有術無道,那可就難了。”
“至于爹爹的文章,那方是真正的有道有術。自家有寶山,何必外求于他人,你還是仔細揣摩爹爹與我的文章,其余別家不要看了,除非是有我這般成識之見,你若誤讀了他們的文章,就見花不見葉,見葉不見枝,見枝葉卻忘了根本。”
王旁道:“可是爹爹說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可從未叫我只讀自家的文章。”
王雱聞言正要繼續教訓其弟。
卻見下人進門請章越入堂見王安石。
王雱道:“這個時辰,爹爹一般都讀老子,如今肯見章度之,可見狀元公的名頭還是不同凡響。”
王旁道:“哥哥,你若也考個狀元三等,也讓爹爹歡喜才是。”
王雱不以為然地道:“狀元終是他人點的,有什么意趣,你見過孔子老子稀罕這些名聲么?”
這時王安禮,王安國二人已是起身,當下引章越入見。
王旁忍不住道:“走吧,我們去堂上聽聽爹爹與章度之說什么?”
王雱答允了。
章越徑直走到堂上,這可算是他第二次拜會王安石了。
章越見了王安石先向他作禮。
但王安石見了章越問道:“狀元公到此,韓公知曉否?”
章越聽了王安石這話,心底老大不爽。
如今王安石在心底是名人光環褪去,離熙寧二年還早著呢,誰怕誰啊?
真以為作為考官,你可以隨便BB?
章越臉色鐵青,正猶豫是否出聲,王安石抬起頭他以為章越沒聽見重復了一遍。
“狀元公到此,韓公知曉否?
章越直接懟道:“那王舍人封還詞頭,欲為御史中丞乎?”
終于王安石面上有些掛不住。
章越心底那個高興啊。
宋朝御史如此的臺諫官員,必須由皇帝親簡,這是祖宗家法。
因為必須用言官,也就是臺諫系統對中書樞密形成監督,防止相權作大。
歷史上三舍人事件,為惡化蘇頌,宋敏求,李大臨三人八度封還詞頭,也要阻止皇帝對李定的任命。
因為李定是出任監察御史里行,正是臺諫系統的要職。
李定是王安石的學生,哪里有讓宰相的學生擔任臺諫。那不僅起不到監督作用,反而以后王安石可以要整誰就整誰。
但李定的任命是宋神宗親自任命,三位舍人不能直說,皇帝你糊涂了,你被王安石給蒙蔽了。
所以三位舍人拿出各種借口阻止李定的任命。
因為臺諫都是中書的對頭。
故而你王安石諷刺我,如今我就諷刺你王安石,你封還詞頭?看似完全為公,難道不是借著與宰相打擂臺,想要天子提拔你為御史中丞么?
“一派胡言。”
王安石咳了兩聲,他這些日子咽部不適,如今被章越這一激,不由咳嗽起來。
章越假惺惺地道:“天變轉寒,還請王舍人保重身體!”
“老夫豈……因你所言,老夫…”
見王安石又咳了幾聲,章越深表認同地點了點頭,但表情分明是在道,忽悠,接著忽悠,你老接著忽悠就是。
王安石被章越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喝了口茶湯方才穩住。
至于屏風后的王雱已是大怒道:“章度之如何狂妄,辱之爹爹,此是何居心?”
王安石已道:“老夫從不與人解釋,度之,你今日既以學生來拜見老夫,那么老夫不妨與你談談殿試上的策對。”
“老夫讀汝之策對,通篇以‘強干’為大略,貫通上下,但是如何強之?你卻沒有明言,可見胸中著實是少了韜略。”
“所謂下筆千言不難,但難卻難在務實二字上,而為政之本,治民之綱皆在務實致用上。當然你沒有為官經歷這么說也無妨,但制舉之事,乃天子于萬民之中求完備之才。既是完備之才,不可不知致用之道。故而在老夫眼中,你從始至終都當不得這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