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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二章 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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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過茶,婢女給富弼馮京端來湯水巾帕敷面。

  婢女給馮京端得是熱湯,給富弼端得則是冷水。馮京知岳父年少讀書時以來冰雪沃面,之后至今已有數十年也決不肯用熱湯,就算冬夜之中也是用冷水沃面。

  二人沃面之后。

  富弼接過話繼續對馮京言道:“你與王介甫,吳沖卿有齊年之好,那你可知章度之時吳沖卿的女婿?”

  馮京聞言道:“此事小婿未曾聽聞。”

  富弼道:“當初吳沖卿因溫成皇后事上疏被貶,是你出面替他說了話,差一點連自己也被貶官,于情于理你們二人都應交情深厚。怎么近來少了往來?”

  馮京道:“老泰山,吳沖卿此人八面玲瓏,你看歐陽永叔,呂晦叔,夏竦,文相公,范景仁,王介甫結親,其中既有君子也有小人,無疑拼著兩邊都不得罪,日后所謀者不言而喻。”

  富弼聽到馮京直呼夏竦之名已是猜到。

  夏竦當年為樞密使以石介詐死為由,編造謊言說富弼勾結遼軍,陰謀造反的謠言。宋仁宗聽信夏竦一面之詞,差點派人掘了石介棺木。富弼因此深受打擊,差一點告別政壇。

  馮京因吳充與夏竦聯姻,氣得幾乎與吳充斷交。

  富弼沉默片刻道:“若不是當年孫元規一席話,昔日凝結之恨,我用了五年亦難消釋,如今夏文莊也已故去多年,再計較何益。你說夏文莊是小人,但再朝堂上又豈可以君子小人二黨論之,似和而不同,同而不和亦大有人在。”

  馮京問道:“那老泰山與集賢相如今是和而不同,還是同而不和?”

  富弼道:“我與稚圭幾十年朋友,然并相三年來,卻已是形同陌路。天子欲讓我奪情,但韓稚圭連敷衍挽留之詞都不出一語,若我再處中書必重演范呂二相當年沖突,如今官家龍體欠安,儲位未定,國家又值多事之秋,倒不如我主動退一步,以消弭黨爭。”

  馮京憤慨道:“當初集賢相在樞院,事事與老泰山通氣,還與老泰山言以‘吾以兄事之’,自入集賢相后倒是忘了干凈。”

  富弼道:“夫妻在一起三年都有磕碰之處,又何況兩宰相乎?”

  “我與稚圭不過是在公事上意見相左,若文相公在位,稚圭對我仍是以兄事之吧。你要切記我與稚圭之間沒有私怨,宦海沉浮,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要你登府拜會稚圭就是此意。”

  馮京頓時明白了富弼的用意,當即起身道:“小婿記住了。”

  富弼道:“你與沖卿有齊年之好,又有相互提攜的情誼,不要斷了交往。還有他的女婿章度之你幫我看一看,此子是不是卿相之才。”

  馮京問道:“爹爹為何再三提及這章度之,我記得當初他至府上行卷時有不遜之詞。難道僅憑他是吳沖卿之婿。”

  富弼道:“陳述古再三向我舉薦他的。章度之是他的得意門生。”

  馮京心道,難怪,原來是陳襄向岳丈推舉的。

  馮京道:“原來如此,若是老泰山有意抬舉陳述古的學生,不妨舉他赴大科好了。”

  富弼聞言道:“制科?他會去么?”

  馮京道:“不試一試怎么知道。他如今是狀元及第,若再制科入等,論及科舉乃古往今來第一人也!”

  富弼失笑道:“這倒是可以,此事我書信一封,你明日上朝與歐陽永叔商量商量。”

  次日歐陽修從馮京那收到了富弼的書信,不由感慨。

  歐陽修進士及第時與富弼相識。歐陽修第一任老婆胥氏有個老媽子,擅作冷淘,富弼很喜歡吃冷淘,故而時常來歐陽修家里蹭飯。

  歐陽修發現這老媽子每當晨起作冷淘時富弼必來,他問這老媽子如何知道富弼會來?老媽子說我年紀大了,晚上睡眠不好,每當我夜間聽到遠宅處有甲馬聲,第二日富秀才必至。

  從此歐陽修知富弼日后必貴,對他極為尊重。

  二人交情有幾十年,富弼來書信請歐陽修說要舉章越赴大科,歐陽修也是為難,因為昨日韓琦也向他透露此意。富弼與歐陽修雖是多年的老朋友,但如今在仕途歐陽修與韓琦卻走得更近。

  富弼丁憂辭相后,昭文相之位空缺,天子有意進韓琦為昭文相。

  有人勸韓琦說不如推辭天子的詔命,虛位以待等富弼除服后回朝擔任昭文相。韓琦卻道:“此位安可長保!比富公服除,琦在何所矣。若辭昭文以待富公,是琦欲長保此位也,使琦何辭以白上?”

  韓琦說完后,轉頭對歐陽修道:“若我為昭文相,回頭必向官家保舉你為參知政事。”

  歐陽修如今是樞密副使,于參知政事只差了一步。

  如今富韓二相不和,卻同時看上了章越,不知是他的造化呢?還是一件不好的事。其實他們問章越,又何嘗不是問歐陽修自己呢?歐陽修覺得做官好難。

  章越收拾妥當已是準備去楚州奔赴。

  臨行前,不少同年至章越家里辭行,期集過后,眾同年自不會錯過這最后與章越結交的機會。

  章越還偷空刻了一百多個刻章,放在蒐集齋里慢慢賣。

  章越的刻章如今賣到了二十貫一個,不少汴京官宦得知這刻章是狀元所刻,價格頓時又番了一倍。按照一個月賣六個的話,足夠維持章越從楚州回京了。

  僅刻章章越一個月就能得錢百貫,加之其他收入也是不菲。

  章越如今有錢任性,雖有了官俸可不以蒐集齋為生,章越將之前買下了小屋翻修一番并加蓋一層,剩下的錢自是攢起來娶老婆用。

  章越就帶了唐九,張恭二人為傔從,此外開封府還撥了三十名隨行吏卒,以策路上安全。

  想起上次經淮水遇劫的事,章越深感大宋治安果真極差,一出了汴京車匪路霸到處都是,這隨行吏卒絕對是有必要的。

  章越雇了一輛車馬,還多雇數匹健馬,朝廷對官員赴任的期限有規定,除了福建,川,廣等路允許六十日到任外,其余各路一律限定三十日。

  時間以朝辭日算起。故而路程還是頗趕的,沒有一輛好馬車是不行的。

  如果失期了怎么辦?

  缺一日鞭笞十下,十日以上徒一年。

  章越臨行前收到十七娘的來信及贈物。

  十七娘所贈自是二十幾貼藥,萬一在路上稍感了寒暑,拿出沖服即是。除了藥貼外,十七娘還寫了一封信,信上仔細叮囑章越‘犯寒不宜早洗面’,‘胃熱以冷水洗面,則生瘡瘰’,‘中暍不省人事者,不得吃冷水,但且急去衣服,令仰臥頭高,以日中沙土或以溫爐灶中灰壅之,復以稍熱湯蘸毛巾,熨腹脅間’等等。

  此外十七娘還送了幾本史籍,讓章越在路上讀,并在信中叮囑‘讀史可知吏事,足以鑒今’。

  另外數本與館試有關的書目,章越不由感嘆妹子真是謀之深遠,連自己兩年后回京館試都是想到了。縱使館試對章越而言不過走個過場,但這未免顧慮得太周全了吧。

  章越看了信和禮物,感覺再度刷新了對妹子的認知。

  那么為何沒有一句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看來對自己很是放心啊。于氏見了則是一個勁的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但章越看著厚厚的書心想,所謂開卷有益。

  以往讀書存著功利之心,一心為了科舉,如今自是想讀什么就讀什么,不必拘泥于條條框框之內,唯獨可惜的是咱大宋沒有金什么梅的書。

  章越臨行前一日回了太學一趟,與同窗師長告別,順便將行李書籍都收拾了一番。

  他看見太學門外的那間自己手書的‘冷槐湯餅’的鋪子,如今那副匾額用彩綢扎起,高高掛在店門上。現在徐老漢的湯餅鋪子是客似云來,生意紅紅,外頭十幾張桌子盡是坐得滿滿當當的。

  章越過門不入回到了太學里。

  路過崇華堂時,卻見堂旁新栽了不少楊柳,屋頂亦重新修葺。

  章越不由想起每逢大雨小雨時,在崇華堂里漏雨聽講的時候,那時候同窗們寧可身子被淋濕,也要護住書籍的干凈。如今重新修葺后,學弟們應不會再受雨淋的苦楚。

  章越感想每當自己離開校園時,學校都要大興土木,新建的教學樓籃球場都要便宜了學弟學妹們,還有新裝的空調電視,新換的投影儀,好東西都與自己無緣。

  章越先拜會了盧直講等幾位師長,面對章越這得意門生。師長們自是不惜鼓勵贊許之詞。

  辭別師長,章越回到養正齋中。齋里一切景物倒是如昔,只是同窗已是換了許多。

  如今范祖禹已取代了自己成為了養正齋的齋長,章越也是想將兩任齋長皆狀元的好運氣傳給他。

  十分咸魚的黃好義如今也成了齋諭。

  章越走到爐亭間,看著光齋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旁書嘉祐六年進士第一。

  有幾分大書其名,以勵來者的意思。

  看著范祖禹領著養正齋新生們一臉仰慕地看著自己,章越差一點喊出了那句膾炙人口的‘今日我以太學為豪,他日太學以我為豪’的經典名言來。

  不論說與不說,不知不覺間他都已成為了眾人眼中的榜樣。

  范祖禹道:“齋長說些什么吧!”

  章越點了點頭,他只愿告訴學弟們,太學三年之光陰已鐫刻在自己記憶中,勤學苦讀,堅韌不拔錘煉初心將自己變為養正齋一部分,他日青云路上為天下蒼生請命為報答此番風云際會。

  最后章越表示繳納了三十貫光齋錢以資鼓勵,學弟們聽了后無不留下了感動的淚水。

  辭別了范祖禹,黃好義,章越走出養正齋時,看著天邊的白云,聽著太學里中的槐樹沙沙作響,感覺恍如隔世,光陰彈指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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