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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九十二章 及第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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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城這片星月之下,依舊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對新進士而言,可謂難忘的一夜,榜下捉婿可不是假的,無數富貴人家就等著放榜后聚在國子監外,等新進士散了去直接將人擄走拜堂成親,甚至直接將生米煮成熟飯。

  拜過至圣先師,王珪即率人將榜單掛在東華門外張貼,其他進士們就可以散去了。

  不過國子監外可謂堵了不少要捉婿的人家,將國子監前前后后都堵住了,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朝里張望著。

  一群尚未娶親的進士們要出門時可謂犯了難,你推我我推你。而娶過親或覺得可以待價而沽的進士們則呼朋引伴前往樊樓,遇仙樓,慶祝他們得意之時。

  對不少進士而言,可能考上進士對他們而言,是人生中最高光的一刻,其中不少人會在宦途中滿滿蹉跎下去。

  章越看著這些欲拒還迎的人也是好笑,又見韓忠彥,黃履來邀自己去攀樓也是意動,但他想起自己哥哥嫂嫂定是在等自己,故而還是謝絕要趕緊回家一趟。

  這時章越聽得太學外有女子呼‘章郎’,‘章郎’時,也是色變,心覺得大事不妙。

  他找范祖禹借了馬車衣裳,扮作太學生模樣這才出了太學。

  范祖禹不放心派了自己小廝送之。

  今日金殿上的狀元郎,如今乘馬車歸去,依舊是布衣本色。

  馬車行駛在繁華汴京街道上,章越掀開車簾看著街邊炙烤燒肉,煙氣逼來。

  說實話今日殿上天子雖賜食,但就兩塊糕點,再說金殿唱名,自己也不是奔著吃去的。

  如今忙到拜謁先師,章越也不知疲倦,此刻繃著神經稍稍一放,聞得烤肉香氣當即肚子就餓了。

  當即章越讓馬車稍停,自己下車買了牛羊腰子吃了,攤販前無數人繪聲繪色地說著今日御街夸官如何如何。

  狀元郎之風光,狀元郎之年輕,狀元郎之俊朗。

  章越在旁一邊吃著羊腰子,一邊津津有味的聽著,說到一半,一人越講越離譜。章越不顧滿嘴流油,還好心糾正了人家一些細節上的錯誤,結果被一群人懟了回去。

  “瞧你個年紀輕輕,懂個啥?”

  弄得一旁范祖禹小廝也是急了,正欲為章越辯解幾句。

  章越將手一擺回道,你說的對,總之你們說得都對。

  此人見章越認輸當即露出得意之色又復大談,無一人識得一旁拿著蒜泥碗蘸羊腰子的少年人,正是他們談論的狀元郎。

  吃罷,章越取錢給了攤主,攤主笑道:“小郎君莫要因旁人言語動氣。”

  章越失笑道:“老丈說笑了,哪有啥好氣的,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

  旁人一聽此句有異,非一般人可言,正欲結識對方,但見這少年已挽袖登車。

  吃飽喝足,馬車踏著月色抵至章家。

  章越但見家內可謂紅紅火火,火燎將庭間照得通明,堂上盞著無數紅燭,不知幾何時門上已搭起彩樓,大紅綢緞扎在棚架上,看得好生喜慶。

  至于原先的宅門也被人推去了,門扇就擱在道旁。

  朝登天子堂,暮歸田舍時,門庭就不一樣了?

  不過章越身上不過穿著布衣,身上的綠袍官帽還在隨身包裹里。

  于是章越背著包裹走往后門,不時有鄰里路過言談著。不過章越平日多住在太學,很少住在家中,故而這些鄰里也不識得章越。

  更不會有人想到,章越本該穿著官服,風風光光地走大門回家,怎么會走后門呢。

  章越見后門正半掩心道正好。

  章越推門走到一間無人廂房,掩門將綠衣袍罩在身上,穿戴整齊這才出門。

  走至一處亭子旁,章越正看到郭林與章丘二人正捧著碗吸溜吸溜地吃湯餅。

  章越不由道:“你們倆怎在此吃湯餅?”

  郭林,章丘都站起身來。

  “三叔……”

  “師弟……”

  二人出口剛要改口,章越搶著道:“叫狀元二字就沒意思了。”

  二人都笑了。章越道:“你們為何在此處?”

  章丘道:“三叔,前堂都是來賀你的賓客,我去了也沒意思。”

  郭林道:“我與阿溪肚子餓了,隨便在此吃些,三郎你不必顧我們。”

  章丘見了自己是一臉的仰慕。而郭林看了一眼章越身上的綠袍,不自然地挪開視線。

  章越想起,正是這庭院除夕夜里,他與黃履,郭林一并騎在墻頭看汴京城的焰火爆竹。

  章越問道:“還有無吃食?我今日一天都沒吃什么。”

  章丘道:“我去廚房看看。”

  章越道:“不用那么麻煩,你們吃剩的給勻些。”

  說完章越從郭林那端過碗,將章丘吃剩的湯餅撥了進去,用郭林碗筷吸溜吸溜地吃起湯餅。

  “三叔,有這么餓么?”章丘一臉懵懂地問道。

  “你說呢?”章越嚼斷湯餅,連帶湯水都灌進肚子里。

  章越對郭林言道:“一會太學馬直講要到,師兄幫我帶著阿溪去拜見,阿溪年紀不懂規矩,你在旁幫著多提點提點。”

  郭林一愣,然后道:“此事三郎還是托給旁人吧,我不太會說話……我先……先去前面看看。”

  說完郭林向章越一禮,然后道:“賀師弟狀元及第。”

  看著郭林遠去,章越無奈而嘆,一旁章丘道:“三叔我擔心郭師伯。”

  章越道:“這人都有過去不的坎,但這旁人是幫不了他的,只能自己渡過去。”

  章越掩著情緒問道:“你溫書如何了?幾日后就要混補了。”

  章丘道:“三叔,我每日讀九個時辰書,連吃飯睡覺也在讀。”

  章越點點頭道:“勤奮是好,但最要緊的還是能沉著,再想要的物件,無論是人還是物,十成力氣里用個七八成就差不多了。”

  “為何?”

  章越道:“這世上一觸而就的事太少了。”

  章越說完,但聽前院道:“郭師兄,郭師兄,你去看看三郎去哪了?莫不是被同窗叫去吃酒了吧,如今賓客都到了,這需多失禮啊。你幫我去找找。”

  章越一聽即知是章實那火急火燎地喊著。

  三人相視一笑,章實走到后院卻見章越正站在那。

  章實揉了揉眼睛,看著著官帽綠袍的章越站在亭邊,盯了一會眼中跳動著喜悅之色。

  “先讓我看看,你中了狀元,我這輩子算得圓滿了。”

  章越笑道:“哥哥,莫如此,什么叫圓滿。你日后還是有大把的福享的,這才開始呢。”

  “那是,那是,”章實拭淚拉住章越的手道:“三哥隨我來,賀客們都在堂上等著你的。”

  章越道:“哥哥先不忙,咱們還是先給祖宗上香!”

  章實一愣,正色道:“說得是。說得是。你這番算得是光宗耀祖了。”

  從祠堂出來。

  章越則道:“哥哥說了幾次,不要如此鋪張,大肆操辦,我多少同窗都沒高中呢……”

  “你中狀元了,還不許我風風光光,長長顏面。再說你同窗他們考進士都中不了,你不僅中了進士還是狀元,那多了得……是了,餓不餓?又是金殿唱名,又是御姐夸官的。”

  “你先讓我喘口氣吧。”

  “好了,我多嘴就是。”

  “是了,官家賞賜的都送到家里了?”

  “那是……都擺在院里,我讓賀客看著……”

  “不要鋪張……”

  “作弟弟的怎還教訓起兄長來了?”

  兄弟二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章丘小步跟在后頭看著章越一身綠袍官帽心中暗暗道,以后我也要這般。

  不知誰道了一句‘狀元公來了’廳堂中眾賀客們都是起身……

  燈火通明下,來章家的賀客臉上都帶著笑容……

  章越想隨便一些,于是笑道:“章某來遲了,還請見諒。”

  眾人都是笑了,章越道:“今日三郎狀元及第,方才已拜過祖宗牌位,如今最要緊要先謝哥哥嫂嫂。”

  章實于氏都是笑著道:“不敢當。”

  眾人推了他們上座,取了一個蒲團來,章越當即向二人跪拜行禮。

  章俞心道,自己輩分在場章氏之中可是最長啊。

  他以為下面會輪到自己,哪知章越道:“次謝師恩。”

  當即章越念及陳襄,章友直,郭學究等名字虛拜,又將太學的馬直講奉上座再拜。

  章俞則被忽略了。

  接著章越應酬賓客,歐陽發帶著弟弟歐陽棐來了,曾鞏來了,林希來了,王安國來了,呂惠卿也是到了……

  還有蘇軾蘇轍也到了。

  蘇軾蘇轍自閉館讀書后,蘇軾與章越倒也見了兩三次。蘇軾喜歡章越的刻章,覺得十分精巧,簡直巧奪天工,故來蒐集齋問章越定制了兩個刻章,一個給自己,一個給自己的弟弟。

  一來二去,章越與蘇軾也有了來往。

  章越見蘇軾蘇轍二人能來很高興。

  蘇軾笑著道:“度之向你道賀了。”

  章越滿臉喜色道:“子瞻兄,子由兄,你們能來此,實在是太好了。”

  蘇軾笑道:“我是來與你道歉的。”

  章越問道:“子瞻兄何出此言?”

  一旁蘇轍也是微笑,蘇軾笑道:“昔子平狀元時,我與人言道,子平之才,百年無人望其項背。如今有了度之,你說我這話是不是失言了。”

  章越笑道:“子瞻兄言重了,以后我還要向賢昆仲討教學問才是。”

  蘇軾笑道:“不敢當了。浦城章氏四年之內兩度魁首,著實在下與舍弟佩服之至。”

  蘇轍亦道:“度之兄殿試文章我看了,著實是才高八斗。”

  章越笑道:“聽聞兩位此番要赴大科?”

  蘇軾蘇轍都是點頭。章越道:“聽聞富公(富弼)韓公(韓琦)初游場屋時,穆修伯長謂之二公曰:“進士不足以盡子之才,當以大科名世。”

  “賢昆仲此去,在下要瞠乎其后了。”

  章越說得是富弼的一段佳話,富弼考進士時,考官道你區區進士及第不足以顯名,要大科(制科)方可。

  但是富弼已進士及第去地方任官,結果范仲淹立即派人去追富弼說京里有大科你趕快回來。

  富弼回京后對范仲淹說,我從來沒學過如何考大科。

  范仲淹說,我都已經和眾官員將你舉薦給皇帝,同時給你備了一屋,都是大科文字,你去就學吧。

  結果富弼果真考中的大科。順帶經范仲淹介紹,還娶了宰相晏殊的女兒。

  章越這么說是指蘇軾蘇轍此番應大科,若是名次出色還在自己這狀元頭銜之上。

  畢竟以北宋而言,進士幾萬個,但大科的不過四十幾個,大科入三等的只有一人。

  蘇軾笑道:“皆是韓公,歐陽公,楊公三人推舉,在下與舍弟亦不敢辭也,勉強一試罷了。”

  三人說說笑笑,章越趕緊將章丘拉過來推薦給二蘇兄弟。

  章丘當然聽過二蘇的名字,也學個他們的文章,故而是一臉孺慕之情。

  蘇軾對章丘十分親切喜愛道:“度之,你這侄兒有文魁之相,他日你章家怕是又要出第三個狀元郎了。”

  章越笑道:“切莫要夸壞小兒輩,溪兒,還不向兩位問好。”

  章丘依言行禮,蘇軾見章丘懂事乖巧,當即從腰間解下一塊羊脂玉得玉佩放在對方手中。

  章越連忙道:“子瞻兄,太貴重了,這可是你多年佩戴之物。使不得,使不得。”

  蘇軾笑道:“豈可白受這一聲叔伯,再說我與你侄兒看著投緣,切莫推辭。”

  蘇轍笑了笑也解下腰間玉佩一并放在章丘手中。

  這禮可是大了。

  章越還能說什么,只好道老板豪爽大氣六六六,讓章丘收下這兩塊玉佩。

  蘇軾蘇轍略坐了坐即是離去,章越當即出門相送。

  至于一旁章俞始終看在眼底,等章越一走當即找了章丘說話,態度頓時變得萬分的親切熱情。這一態度的轉變令章丘一下子反應不及。

  章越將蘇軾蘇轍送出門外。蘇軾忽向章越問道:“度之有意赴大科否?”

  章越一愣道:“這倒未有此意。”

  蘇軾道:“也是,倒從未聽過有狀元赴大科。度之文章經術都可稱世人表率,你若不赴大科,于世而言終是遺憾。”

  蘇轍道:“兄長沒有他意,只是敬重度之你的才華。”

  章越笑道:“我明白,人生難得一知己,多謝賢昆仲如此看重了。”

  臨別之際,三人又依依不舍地言語了一番,透著惺惺相惜之意。

  最后蘇轍攙扶著蘇軾登車,方才見面時始終以兄長馬首是瞻,一直事兄長甚恭的樣子。章越也不由感嘆這兄弟二人的感情真好。

  夜風微涼,章越目送蘇家兄弟的馬車消失在汴京街頭。

  蘇軾兄弟走后,章越又送其他賀客出門。

  曾鞏帶著弟弟曾肇前來,曾鞏出門時突問:“度之啊,令侄兒我看其聰慧穩重,日后非池中之物啊。”

  章越一愣,心道你們是來賀我的,還是看我侄兒的。

  章越道:“曾編校謬贊了。”

  曾鞏笑道:“我看人不會有錯,不知令侄許了親沒?”

  章越心頭如一萬頭羊奔馳而過言道:“尚未,想再讀幾年書再議。”

  章越心道,難不成?你又看上了章丘?

  曾鞏笑道:“未進士及第前莫要議親,我看得出來令侄前程似錦。如今他還是安心于科舉之上,現在安排親事怕是要辱沒了他。”

  章越心道原來如此,自己倒是誤會曾鞏了。

  “多謝曾編校之言,我這就哥哥嫂嫂。”

  曾鞏點點頭道:“很好,度之你果真沒教我失望,我告辭了。”

  說完曾鞏與章越作別。

  曾鞏看著章越欲言又止,自己最先看好章越的,可惜最后二人確實無緣,但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自己對這位少年的賞識之意。

  章越看著曾鞏似略帶著些許遺憾而去。

  其他人紛紛作別。

  眾人見章越得意而不驕,都是很是高興,這般性子沉重才是大器之象,離別之時,一個個都忍不住稱贊了一番。

  臨到了最后了,剩下章俞,楊氏,黃好謙,黃好義,吳安詩等幾個自家人。

  吳安詩與章實正聊得投機,楊氏和于氏挽臂相語。

  黃好謙與蘇軾,蘇轍是同年進士,交情很好。方才蘇氏兄弟來的時候,他們還聊了一番。

  黃好謙之子黃寔今日也來道賀。

  最后家里擺了一桌酒席,既都是親戚來了還是坐在一起吃酒。章實,章越又讓人請了郭林。等了郭林到了,眾人方才開宴。

  章越喝了數盞已是大醉,回房睡去了。

  走到回房的路上,但覺夜色沉沉,竹影掠動,自己走在小徑里方覺得有了片刻凝神自思的機會,得狀元之喜悅也終于在心中慢慢一點一點地平復下來。

  月至中天,這一日就要如此過去了。

  人生不知再得意之時,又能如今日嗎?

  章越想到這里推門而入,一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即沉沉睡去。

  當夜章越睡了一大覺,夢中不知是真是假,仿佛昨日的狀元及第也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等睡到了天明,章越睜眼一看,卻見窗邊綠竹倚倚,清風拂動,想起昨日之事,不由覺得如浮光掠影般不真實。

  章越直到目光落至官帽青袍上方才確定下來。

  這真不是一場夢,我是真的中了狀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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