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試前,章越等人往書鋪打家狀。家狀記載著考生姓名,年甲,鄉貫,三代,戶主,舉數,場第,連同考試用紙一并裝訂,然后交給有司。
當初蔡確曾幫章越,黃好義承辦此事,免得二人被人坑了。
如今章越早已熟門熟路。
書鋪承接范圍很廣,除了考生會試,解試,甚至當了官員后到部堂參,這些文書都由書鋪承干。
書鋪主要撰寫家狀,還驗明官員正身。
宋人筆記記載,呂夷簡秉政的時候,他的兒子呂公著去書鋪投狀,當時被人形容呂公著是'蔽衣蹇驢,謙退如寒素'。
眾人看了覺得此人彬彬有禮,卻不覺得有異。
臨走一問才知道對方是當朝宰相之子。
書鋪負責驗明正身,也生出無數弊端。
比如屢有官員向朝廷反應'監生多補牒貿鬻于人,使流寓無行之士冒試于有司'。
導致外人冒充監生考試的幕后黑手就是書肆。
章越到了書肆后,掌柜殷勤地對章越道:“鋪例要五千錢!自裝訂三千錢。不過章秀才咱們都這么多年朋友了,改作兩千五百錢,自裝訂一千五百錢就好了。”
章越來此不就是為了團購價打個折么。章越合計了下,覺得還是有些貴問道:“就這價了?”
掌柜聞言道:“再一人送解試須知一本。”
章越笑道:“咱們養正齋要那么多書作何?這一千五百錢有些貴,不然我去別家問問,有二十幾號人呢。”
掌柜連忙拉住章越道:“章秀才留步,你看如此,你也別去別家了,也不要與外人聲張什么,咱們關起門來說話。自裝訂一千錢,送解試須知一本,以后還勞請你多多照看生意呢。”
“什么?多照看你生意,你的意思要我解試再考一次?”
掌柜連忙道:“不是此意,瞧我這張笨嘴,當然是賀章秀才你解試省試連捷,再送一本解試須知,你看如何?”
章越點頭道:“這還差不多。”
掌柜擦了擦汗又笑道:“不過章秀才我與你說,你有無熟悉的同窗要代筆的。”
章越搖頭道:“不知,幫你問問。”
掌柜笑道:“多謝章秀才了,此外我們與彌封,謄錄官很熟,若是你的同窗有此打算,價錢上好商量。”
章越道:“這我倒可以幫你問問,只是你們真的有把握?”
掌柜笑道:“那是自然。省試不敢擔保,但國子監解試與開封府府試考場里面都是自己人,只要出得起錢就行。”
“是在印紙上下功夫?”章越問道。
掌柜笑道:“章秀才真是通透人。”
章越感嘆宋朝真是商品經濟時代,準確的說是錢能通官。
據他所知,書鋪作弊的方式就有兩種。
一般書鋪將家狀粘合在試紙前作為卷首再投遞給考官。
然后考官會在家狀和試紙接縫處用印,再進行封彌和謄錄。
這時候書肆會將試卷進行大量積停,等到快開考時交上去。
考官這時候會忙中出錯。
原本家狀和試卷接縫一起用印。但匆忙之下只能印了家狀,而試卷不及用印,如此書肆就可以在謄錄的環節上,將試卷調包。
還有一等,就是試卷的格式,考生第一行要寫'奉',第二行寫'試',第三行抄寫題目,第四行才開始抄正文。
所有考生前三行都是一樣,故而書肆就在裝訂試紙時將卷首壓得極低。讓考生至第二頁才能才能寫正文。
而蓋印的是家狀和卷首第一頁接縫,如此就可直接從第二頁起調包。
期間書肆肯定早就收買謄錄官吏和彌封官吏,然后上下協作。
除了考試外,書肆還承包考生諸多事項,比如請號,通知考試信息,甚至中進士后同年集注,各種各樣的收費。
蔡確中了進士后欠了那么多錢,其中就包括給書肆的一大筆費用。
張籍有首詩。
詩名往日動長安,首首人家卷里看。
西學已行秦博士,南宮新拜漢郎官。
得錢只了還書鋪,借宅常時事藥欄。
今去岐州生計薄,移居偏近隴頭寒。
詩中這得錢還書鋪說得就是這事。
宋朝科舉風氣就是如此。
解試前數日,開封府,國子監考官人選也是定下。
右司諫趙抃,直集賢院王安石,鄭獬,直集賢院校理滕甫為開封府考官負責舉人之事。
殿中侍御史陳洙,直秘閣司馬光,秘閣校理李大臨,集賢校理楊繪為國子監考官負責舉人之事。
左正言王陶,秘閣校理裴煜主持別頭試。
宋朝已有鎖院之制,逢考試撰麻之官員皆當鎖院,不得與外人接觸。
具體是給皇帝起草詔書,其中有重要任命的內制官必須禁足。
至于科舉鎖院在省試殿試中嚴格執行。至于解試則執行不嚴。
京中一般是考官任命下達后,還可以住在家中,只派一名閤門祗候在旁監視。
至于地方解試更是寬松,因為解試考官都從外州調來的,故而考生遮道行卷,或爭相拜謁考官于旅舍,或者請好漢來威脅考官。
一位名為歐陽澈的官員給朝廷上疏批評解試制度言道。
蓋比年科舉,多為富兒貴族于詔旨未下之日,預以金帛結交考官…甚至考官之來,有求見于道周旅舍,有受燕于舉子之家者,有挾俠客而來,陰求賄賂者。
于是國子監考官命下后,眾考生們都是打聽幾個考官,想各種辦法請托。
不過眾人只知道主考官陳洙乃建州建陽人,字思道,是慶歷二年的進士。
副考官李大臨,字才元,成都華陽人。
楊繪,字元素,號先白,綿竹人,嘉祐元年登進士第。
至于司馬光不必多提。
章越一聽這幾個考官名字覺得滿意。
原來四人中司馬光與李大臨官聲都很好,算是清正廉潔,能夠秉公取士的。有他們主持考試,雖免不了請托之風,但也不會埋沒才華。
如此就算考不中,自己也不會埋怨什么。
看來人治也并不完全是壞處。上面的人還是會挑選官員的,并非所想象那樣從于私請。
章越正在如此想著時,陳襄找到了自己。
章越看到老師很是高興,這些日子都忙著行卷,去陳襄那倒是少了。
章越擔心被陳襄訓斥自己近來懶散,于是說了一番自己雖忙著靠關系找門路,但功課卻一點也沒拉下。
陳襄看著章越道:“將行卷的文章帶上,穿著素凈的衣裳隨我來。”
章越不敢多問,遵照陳襄的話作了。
陳襄打扮也很是低調,二人坐了馬車,行了一段夜路。
二人都是無話,章越感覺陳襄有心思。
隨即二人到了一處街口停下,又行了一段路,到了一處宅邸前,幾十名讀書人侯立在此,他們或他們的仆從都拿著卷袋,里面放得是行卷的文章。
這是誰的府邸?
章越還未發問,就從旁人口中得知,這是本次國子監解試主考官殿中侍御史陳洙的府邸。
章越突然記起,陳洙與陳襄都是慶歷二年的進士,二人是同年啊,而且都是閩人,大家還都姓陳。
他們關系非淺啊,那么陳襄帶自己來此的用意是?
陳襄看著府門前的讀書人對章越道:“我們走正門太扎眼了,你隨我走小門,不要四處張望。”
走小門,就是走后門么?
“走吧。”
陳襄方邁步卻見章越仍站著不動,臉已是漲得通紅。
“怎么?”
章越沒有言語。
陳襄已是明白如何問道:“不愿去?”
章越道:“是的,學生不敢讓老師欠這人情。”
陳襄道:“你多慮了,我平日常與你道讀書之事不在于求人,而在于求己,但也講經權之道。”
“你也看見了,多少讀書人來外求見一面而不得。但若最后主考官收了這些人的卷子,卻唯獨沒有你,是作何想法?”
章越聞言釋然道:“學生明白了。”
陳襄點點頭道:“隨我來吧。”
章越跟隨陳襄繞到院后叩小門,但見一名老仆開門看了一眼,即放章越和陳襄二人入內。
入了屋子后。
章越看到一間屋子里一名應是閤門祗候的官員,正與數人喝酒,一旁還有名美貌的歌女陪酒。
陳襄,章越隨人抵至一旁廳內,間隔著屏風可以隱約看見一名官員正與人說話。
過了一會,來人走了,陳襄帶章越入內。
這屏風后的官員就是陳洙了。
對方一見陳襄即笑著出迎道:“述古,何事勞動你的大駕,深夜至此。”
陳襄示意章越在屏風旁等候,然后上前笑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來求思道兄幫忙了。”
“誒,述古,你還與我見外,什么求不求的,有話直說。”
當即二人分主賓坐下,章越在一旁看著,但見兩個人刻意壓低聲音說話。
陳洙與陳襄說著話,然后朝章越看了幾眼,應是打量的意思。陳襄一直說話,陳洙只是在聽卻沒有發表意見,并時不時點頭。
而他看向章越的目光也是柔和了許多。
最后兩人談畢,陳襄示意章越進前來。
陳洙溫言對章越言道:“將你平日趁手的文章給老夫過目。”
章越稱是奉上。
陳洙一面看一面點頭,讀畢后對陳襄道:“好,好,難怪連富相公,曾樞密也交口稱贊令徒的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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