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外是凜冽北風,汴京的歲末,實在是天寒地凍。
雖說室內仍生著暖和的薪炭,章越落筆的一刻時,又想起自己讀書的經歷,不由有些融入。
當年家貧自己只能去鄉塾讀書,因無從買書,郭學究需大老遠將書借來給他背熟后再還回去。
之后章越又入章氏族學與郭師兄一起在章望之的書樓抄書,章越是利用抄書之余時寫一篇默一遍,最后全部記在腦中。
那時候也是如此,書樓墻薄,室內又不許點爐火,以至于抄書抄得久了硯冰難化,手指凍僵。
身旁除了郭師兄外,自己孤身向學無人扶持。
……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章越活動了活動指節繼續寫下。
……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年稍長,益慕圣賢之道,又患無碩師、名人與游,嘗趨百里外,從鄉族之先達執經叩問……
……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幸先達可憐余愚鈍非籍,不計束脩之微薄,傾囊所授……
先達自是老師章友直了,之后即是得他準許在族學旁聽的日子了,因他不是族學學生,故而都要等到他人問完了,自己最后一個方可請教。
……當余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勁不能動……
章越與郭林從烏溪,寒暑不綴地趕往族學抄書,有時路經山勢陡峭,又遇大風大雪之時,那等艱辛實是令人難以忘記。
……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余則缊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
寫到這里,章越將筆一擱停頓半響,過去的事情仍是歷歷在目。隨即又怕斷了思路,重新將目光落于紙上。
上面都是說章越以往的難處,如今筆鋒一轉,他寫到如今的境遇。
蓋余之勤且艱若此,今雖年少,未有所成,猶幸預國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
今草民學于太學,朝廷日有廩稍之供,天子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錄,假諸人而后見也……
章越嘆我如今在太學求學,有衣食公給,之前天子還賜我一件冬衣,使我沒有凍餓之患,故而安心坐在太學里讀書。從此不必在跋山涉去請教別人,在太學里就有直講等為師,從不必擔心問了不告你,求了別人別人不答應你,要看什么書就有什么書,不必再向別人借書來抄了。
章越這說得就是范仲淹慶歷興學的德政了,給太學生提供衣食住宿,還提供老師教學。
章越如今能在太學中學習一切都要歸功于……仁宗皇帝!順帶還稱贊了咱們太學的老師,十分的敬職敬業。
官家給我們太學生提供如此好的讀書環境,否則寒門子弟哪有出頭的機會。但同三傳出身的賞賜太過于厚重,超過我如今應得的,所以不敢接受。
這一篇的辭疏可謂富含誠意,章越寫完后,天已是大亮,北風已停。
晨鼓雖響,但離吃早飯還有片刻,能睡個回籠覺。
章越看了一眼床榻,還是先將墨跡吹干,即將此文拿在手上前往講廬。
講廬里的劉直講剛剛睡醒已在坐定正在誦詩,見章越叩門入內言明來意。
劉直講點了點頭道:“甚好,這天子辭疏措辭必先慎重再三,你讓我先過目,也是應有之意……”
劉直講舉文讀了片刻……
劉直講初時神情尚是不經意,但讀之后卻略有動容,復看了章越一眼道:“未料到三郎有這番故事,非有切身之經歷不足以道此文也,吾實感同身受,想起當年讀書的日子來。”
劉直講微微閉目,似也想起了風雪天里埋頭苦讀的一幕,目泛淚光。
章越一愣心道,我這不就是辭疏么?我此疏重點不在于此,而是辭啊……
卻見劉直講又讀了一遍嘆道:“子曰,君子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三郎,你著實令我刮目相看啊!經歷如此艱辛,仍能從閩中至太學求學,一路走來……難怪在你身上我總看見那份勃勃之生氣。”
章越一愣即道:“此言不敢當,當年之經歷……學生當時也并覺得多苦,寒微之時,學生遇到了師長們與師兄們對我都極好,再說如此日子不到一年罷了,入了縣學就好了。”
章越想著過去的經歷,確實雖說苦過,累過,但也是自己最懷念的日子,故而真正艱難倒也談不上。只是是這樣一段難忘的日子,值得自己銘記下來。
就好像當初讀到《老山界》這篇文章一樣。
想到這里章越笑道:“不過直講,至至今日學生仍是相信一句話,艱難困苦,玉汝于成!”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此話我真是第一次聽說,”劉直講欣然道:“吾聞此甚慰也,你回去吧,我替你直呈天子就是。”
章越躬身稱謝。
劉直講看著章越離去的背影道了句:“這也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說到這里,劉直講讀手中之文不由再三道好文。
劉直講略想了想,于是立即拿著章越這份原稿直派人遞送至他仕途上的恩人,舉他為國子監直講的韓琦。
韓琦正在府上與兩位同僚喝茶,一名是翰林學士王珪,另一名則是樞密使曾公亮兒子曾孝寬。
宋朝是兩府三司制。
行政歸中書省,軍政歸樞密省,財政歸于三司,互不統屬,相互制約。
三司長官被稱為計相,至于樞密長官則稱樞相。
劉直講給韓琦遞上文章時,韓琦看了章越的名字后將文章迅速看了一遍,不動聲色地遞給王珪道:“好文章當然要由翰林學士來點校。”
王珪接來文章來先掃了一眼心道,不過文章作得如何,就是這字也是當世一流,可再三品味了。
但他不明白此人與韓琦關系如何,不好貿然在他面前褒貶。
于是王珪繼續讀了下去,但見神情變得有些微妙。
“禹玉,以為如何?”
韓琦說話的氣勢很足,王珪放下文章恭敬地道:“讀此文時,我不由想起了當初舒州讀書時之事。那年舒州天極冷,入冬時炭火柴薪不夠取暖,還要給下人做飯。”
“為了省炭火,我對每日用了多少炭火柴薪是錙銖必較。那時我常在爐子旁再放一壺子燒熱水,每當水燒熱了,我即喝干隨即再添,如此方挨過了那年寒冬。”
“時至今日,我猶記得晚上尤喜喝熱水,哈哈!說來讓諸位見笑了,但我讀此文時,不由想起就是當年的讀書時細碎之事!我雖不如此子家貧,但是求學時那等辛酸倒是一般無二。”
一旁眾人也是動容,沒料到如今的翰林學士,當初也有這樣讀書的經歷。
韓琦撫須道:“我也是深有同感。”
韓琦心道,這是一篇好文,但最要緊卻不是前半文章,而是后半的。當然前提是可以打動人。
王珪得到韓琦的肯定后,目光看到了文章抬頭部分不由道:“章度之,這莫非就是之前授同三傳出身的士子,原來他是寒門出身啊。”
曾孝寬恍然道:“我也聽過此人,那段攻心聯,我爹爹反復稱贊數次,還親手寫下來掛在了書房里。”
樞密使曾公亮對那攻心聯也如此欣賞?
不談這篇文章,即便是曾公亮對攻心聯的態度,也足夠此子名動汴京了。
眾人聽到這里感嘆這章度之怕是要乘時而起了。
王珪笑道:“我倒覺得攻心聯不如此文啊,尤其這句‘余則缊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吾甚喜之。”
眾人聽王珪這么說,也是深有同感。
劉直講道:“此辭疏是寫給陛下的,我初時還擔心要不要修改些許,畢竟這已是章度之第二次辭去陛下授官了。”
韓琦道:“還是要呈的。我看如此就很好,不必修了。”
王珪忽道:“聽聞這章度之不過十五六歲可是真的?”
劉直講道:“回稟翰林學士,確實如此。”
“這般年紀輕輕,不知婚配否?”
王珪這邊剛開口,那邊曾孝寬也已是同聲問道。
二人這一刻倒是如此心有靈犀。
王珪,曾孝寬二人對視一眼。王珪寬和地一笑道:“好巧。”
曾孝寬也是謙和地笑道:“與學士同問,同問。”
韓琦心知王珪有個孫女未適,曾孝寬也有個女兒待字閨中,二人同問之意這到底是何意?
劉直講道:“這章度之是否婚配,我倒是不知,但看他平日除了喜晝寢外,可稱上勤學,不像是有家室的。也從未聽說他在家鄉已有婚約。”
王珪,曾孝寬聞言皆略有所思。
韓琦輕咳一聲道:“準不準辭,還是陛下說得算,改日我親自面奏官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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