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并沒有聊太久,因為他們很快就感受到了一陣天搖地動,入眼所及之處,視野中的一切景物都在像被蒸汽籠罩那樣搖曳著——
頭頂漆黑的宇宙本來寂靜無聲,好似籠罩天地的蛋殼;但是現在,好像有人正在外面戳動著這層脆弱的“殼”,以至于整個世界都在晃動。
“好像一部電影的結尾誒。”班長大人笑得很開心的樣子,“在冒險結束皆大歡喜的時候,所在的地方就會噼里啪啦崩塌個精光。所以,我們趁現在快點逃吧?”
“奇怪,為什么……”
徐向陽有點吃驚。
“是遠境內部發生的變故?因為剛才的戰斗?”
林星潔和竺清月對視了一眼,一齊搖頭。
“我想不是。”
“如今的我們與佞神相連,對遠境的事情總該有所察覺。”
“偌大的遠境,不至于連這種程度的戰斗都容納不下,以‘巢母’和‘混沌之海’的規模而言,這只能算作一次小摩擦。”林星潔抱著胳膊,蹙眉沉思,“……不清楚理由,難道是現實那邊傳來的?”
“不論如何,我們都該盡快離開這里了。”
竺清月牽起了徐向陽的手,隨后又抓住了林星潔的袖子,然后稍微用力,將兩個人的身體拉近,自己則擠在中間。
“我可不需要你幫忙。”
“別這么冷澹呀”班長大人輕笑著說道,“難得我找回了全部力量,這次就讓我出出風頭吧,好不好?”
長發姑娘撇撇嘴,偏過頭去,終究還是沒有反對。
見此情形,竺清月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抱住了身旁兩人,進一步得寸進尺——
“喂……喂!”
林星潔無法保持雙手抱在胸前的姿勢,正想說些什么的時候,卻看到徐向陽的視線朝自己望過來,然后……
他微微一笑。
啊,林星潔這才意識到,這倆人根本是一伙的,不,應該說打著相同的壞主意!
徐向陽掰開了班長大人的懷抱束縛,但他的目的顯然不是幫林星潔解圍,而是自己擠到了中間。
“咳,看樣子沒能力考一個人回去的只有我一個啊”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不能逃避,“那就拜托二位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大包大攬似地伸開雙手,一邊一只,抱住了倆姑娘的腰身,用力將她們往自己懷中摟。
“呀啊真霸道。”
竺清月嘴上抱怨著,實際卻完全沒有要反抗的意思,反而笑瞇瞇地主動貼了上去。
“向陽一下子變得很主動了啊。可是,現在就想著左擁右抱,是不是太早……不對,想得太美了呢?”
“我覺得,事情總得從現在開始習慣。”
聽著身旁男女的對話,林星潔連看都懶得看他們,繃著一張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可她終究還是沒有掙脫,任憑男生光明正大地在同一時刻摟抱著她和另一個女孩,就像是默認了這一切發生。
因為事到如今,某種更強烈的情感驅使著她站在這里,而掩蓋其他情緒——無論是生氣,憤怒,還是嫉妒。
她不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接受了這一切,越是在那樣的家庭長大,本應越向往男女間單純美好的情感。
“但是……”
林星潔抬頭望著天空,幽深的天穹深處有光芒萬丈,如同烈烈日光刺破陰云靄靄,又如世界盡頭的極光。
“但是。”
事情已經結束了。
不用再擔心過去,迎接三人的將是充滿光明美好的未來,沒有人能再阻擋和糾纏他們。
她的心像飛鳥般振翅,前所未有的暢快和自由感覺,仿佛一下子沖上云霄;而身邊同伴們的體溫則是錨點,指引著鳥兒飛行的方向與歸宿,即便將來要與風暴搏斗,都不會迷失方向。
“但是——”
此時此刻的自己,的確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只要三個人能在一起,她什么都不在乎。
徐向陽睜開眼睛,輕聲吐了口氣。
“……回來了。”
他想。
他慢慢地挪動手腳,就像癱瘓在床有一段時間的病人,熟悉著大腦和四肢的聯動。等到勉強能動了,他吃力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護欄邊上。
這條長廊十分熟悉,是清月家門前的走廊。窗外的天色陰沉落寞,看來時間臨近夜晚。高空勁風鼓蕩,呼嘯席卷,窗戶被刮得瑟瑟發抖。
徐向陽將手掌貼到玻璃上,感受著掌心處傳來的冰冷,他再一次喃喃:
“我回來了。”
毫無疑問,這里是現實。
這一刻,牢牢繃緊著的心弦,終于徹底放松下來,他的面部表情舒展開來,不自覺浮現笑容。
其實,遠境中他見到的那座被構筑起來的虛假城市,在人的五官體驗中同樣真實不虛;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能察覺到細微的不對勁之處,讓他很難安心駐足……
當然,有“救出班長大人”這樣的目標在眼前掛著,需要四處跋涉的徐向陽本來就不可能放心。
背后突然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
他沒有驚訝,因為背后的柔軟和溫度,讓他被熟悉的氣息和感覺所吞沒。
“清月。”
徐向陽輕輕抓住了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柔荑。
“哼”
班長大人慵懶的鼻音在耳畔響起,蕩人心魄。
女孩將小巧下巴擱在了他的肩膀上,同時用手環住他的脖子,將自己整個人的體重都壓了上來。
“怎么了?”
“我累了,一點兒都不想動。”她說,“把我背出去,好不好?”
徐向陽當然知道,這姑娘現在就是在不講理地撒嬌,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當然。”
一邊說著,他一邊用雙手托著女孩觸感豐腴的大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沿著走廊上走了幾步,徐向陽便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長發女孩的身影,正安靜地站在電梯前。
聽到腳步聲后,她扭過頭來。
“你們倆總算過來了。”
“等了一會兒?”
“嗯。剛從遠境出來的時候,你們都還沒醒。”
林星潔的視線正靜靜落在他的手上,徐向陽有些尷尬,但終究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畢竟,這是三人關系中遲早要面對的吧?
“向陽,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班長大人挑選了一個微妙的時機開口。
“嗯?”
“我在想,我們倆什么時候要孩子比較好?要等大學畢業嗎?還是同居時就要開始嘗試……”她的語調甜蜜又高昂,像是沉浸在對未來幻想中的懷春少女。
“啊……啊?!”
徐向陽嚇到冷汗都要流下來了,下意識就想打斷她的話頭。
有些事情的確是要面對,他已經做好了充分心理準備——但其中不包括故意刺激星潔生氣的話題啊!
誰知林星潔卻并沒有要發火的意思,她薄薄的唇輕抿,微微勾起一個略帶嘲諷的弧度。
“你想得美。”
電梯門開了,她頭都不回地走入。
“快點,我可不想再一次等你們倆了。”
電梯門在一樓緩緩打開。
來自政府機關的相關人員們就聚集在不遠處,等待著阻止佞神入侵人間、拯救城市的幾位年輕英雄們歸來。氛圍相當熱烈,人聲鼎沸。
“一想到我現在是神媒了,就感覺好麻煩哦。”
被徐向陽背在身后的姑娘瞧見這一幕,縮起腦袋開始唉聲嘆氣。
“是不是有好多好多麻煩的事情要處理?星潔,在這方面你是前輩,應該心中有數吧?”
“我覺得那些事情對你而言都不算問題。你比我更適合處理,以及與人交流。”
林星潔說。徐向陽已經很熟悉自己的女友了,她現在的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做出了某個決定。
“哎這是偏見啦。”
班長大人都囔。
這時,一個男人的身影匆匆朝他們靠近,手里還拿著大哥大,像是剛剛才和人通完話。
是李橫豎。
“你們出來了,身體沒事吧?”
他關切地詢問道。
“沒事兒,就是有點累了。回家休息一會兒就好。”
徐向陽的話頭頓了頓,他皺起眉頭,緊盯著男人的臉。
“……李隊長,你的表情好像有點緊張。還有別的問題嗎?”
“你還真敏銳。”李橫豎苦笑著回答,“剛才發生了一件大事,國際上的大事。我猜全球通靈者起碼有一大半都感受到了‘余波’,恐怕這個世界要亂起來了。”
“大事?”
徐向陽他們面面相覷。
年輕人們自然聯想起了剛才在脫離遠境時遭遇到的天搖地動的異象。
那似乎并非兩大佞神間的戰斗所引發的,而是某種不知道是否該說成“命運使然”的巧合——
“不過,這些事情和當下沒有太大關系,如今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巢母事件的解決。”李橫豎笑了起來,“仔細想想,我們國家接連出了兩位神媒,這同樣是了不得的大事,并且,這于我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改變。”
他用一種欣賞的、尊敬的,充滿驚嘆的眼神望向眼前的三人組,這群在同一座城市學習生活,且建立起了牢不可催的親密關系的男孩女孩們。
“你們是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奇跡。”
黃昏的光芒追逐著城市的盡頭漸漸遠去,周圍的建筑物群隱沒在夜色中,它們留下的輪廓好似一片片紙板豎起的剪影。
年輕人們在眾人的簇擁下離開。
這里是清江苑。并排豎立的建筑物宛如一個個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漆黑之中;
若是站在橋邊往下俯瞰,映入眼簾的是漆黑的江面,不遠處岸邊的路燈光,僅僅能照亮一小片晦暗的波瀾;站在橋頭,將聽見水聲濤濤,激流涌蕩。
通往公寓區的橋面上搭起了一座類似于臨時營寨的設施:幾座簡易的帳篷,附近停靠著警車和卡車,他們從這里走出,就意味著離開了這個地方。
“好了,就送到這里吧。”
林星潔轉過頭來,輕聲說道。
李隊長代表眾人點了點頭安全問題自然不用擔心,他們不需要別人的護送。有兩位神媒在場,這里無疑是更安全的地方 既然他們不希望有人跟著,身為屬下的大人們不會違背意愿。
李橫豎只是順道提醒了一句:
“記得回去以后,去做一下全面身體檢查。”
“好。”
林星潔微微頷首。
她正準備轉身,想要抱住身邊少年的手臂時,突然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一種毫無來由,不安到讓她頭皮發麻的直覺。
她看向徐向陽的臉,看到他的目光正凝視著某個遠方的角落,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全身心都被某種未知的景觀所攝取和吸引。
與此同時,他背后的竺清月開始焦慮地拍著他的臉,顯然被相同的不安和直覺擊中。
“向陽?向陽?你怎么了?”
林星潔的面色變了,她順著徐向陽的視線往前方看去——
徐向陽什么都聽不見了。
他聽不見近在遲尺的呼喊,看不到身畔的人;他的童孔中只剩下不遠處的一道身影。
“他”……“她”……“它”就在那里。
徐向陽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他看得到,就在那里。
——陰暗的街巷角落,一個瘦削的人影正站在那里。
看不清男女,全身都是漆黑的影子,像是用水筆隨意畫圈組成的潦草人型,又像是現實的世界被撞破了一個窟窿……
“那東西”。
“那個人”,正在看著自己。
明明連五官都沒有,他卻能感受到視線,還有傳遞而來的情緒……
那是澎湃涌動的巨大悲傷,像是有人正用顫抖的雙手擁抱自己。
那是誰?
不,根本用不著問別人,徐向陽回答自己,他認識對方!
什么時候?
那是在什么時候?!
仿佛將腦漿盡數開鑿挖掘出來似的,激烈的痛楚讓他抱住了腦袋,發出凄慘的嘶吼。
對了——
是在過去——
他的童年,他曾經失去的記憶,那場奪走了他雙親性命的火災,在那之前,在那之后……
他曾經遇見過一個人?
一個……陪伴著自己一起長大的……“朋友”?
“啊……啊啊——”
徐向陽渾身無力地倒下。
“你究竟是什么東西?!你怎么敢——”
他聽見林星潔憤怒的叫喊。
同時,那股在數周前差點被觀星會利用來毀滅整座城市、堪稱“人間之神”的龐大力量,再度降臨和膨脹,迅速突破臨界點。
不好,這樣下去,又要……!
徐向陽想要阻止她,但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意識迅速遠去,他一直以來鍛煉出的堅韌意志和精神力起不到半點作用,連通靈能力耗竭時都不曾有的痛苦與困頓洶涌襲來。
在清醒時分的最后一刻,他感受到自己被人輕柔地抱住,他聽見有人為自己雷霆震怒,有人正擔心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徐向陽喘了口氣,一把抓住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的胳膊,斷斷續續地說:
“別……阻止星潔……別讓她失……失控……”
話還沒說完,他終于是支撐不住,兩眼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