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陽跪坐在門前,近乎灰心喪氣;這時,他的背后傳來像被人抱住似的感受……熟悉的溫暖和柔軟,讓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他能感覺到,一雙溫柔的手掌正慢慢向上挪動,最后輕輕覆蓋住他的手背。
他看不到她、觸碰不到她,只能憑借冥冥之中的直覺確認她的存在,耳畔傳來的聲音柔和又俏皮:
“我在這里。”
“真的是你,清月。”徐向陽深吸了一口氣,“你怎么會出現在這……”
“呵呵,這話問得可真奇怪。這地方是我的回憶、我的意識空間,我是這里的主人呢。”
竺清月笑著回答。片刻后,她像是發現了什么似的,心情變得很愉快,連問話時的語調都在輕輕上揚:
“哎呀,向陽,難道你哭了?”
“沒、沒有。”
徐向陽下意識想要做出抹掉眼淚的動作,然后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意識體。
“你呀……”
背后的人笑得更開心了。
這種捉弄人的手段熟悉又可愛,徐向陽忍俊不禁的同時,剛才胸腔中燃燒著的那股火焰、那種難以掩蓋的焦慮,漸漸平息下來。
他悄悄吐了口氣。
“事情還沒有結束,對吧?”
班長大人從背后擁抱過來的雙手,正在微微用力。
“嗯。我想要讓門里的那個人趕緊出來。不然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可能會……”徐向陽的語氣還是免不了變得沉重,“……會死。”
但班長大人回應這句話的口吻,卻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我要吃醋了哦,明明被我這樣抱著,卻在想著別的女孩子,而且居然還是一個小學生。”
“你在說啥鬼話。”徐向陽有點無奈,“那是以前的你啊。”
“對以前的我就不能吃醋了嗎?”竺清月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提前告訴你,徐向陽,我可是世界頭號大醋王,誰的醋都會吃。”
徐向陽搖搖頭。他知道班長大人大概是用自己的方法來寬慰他,但是——
“清月,我想救你。”
他的語氣很認真:
“我覺得我眼前發現的一切,很可能不止是你的記憶,我真的通靈到了過去——包括星潔那時候的事情,我之前和你提過吧?我的能力,說不定可以穿越時空。”
“嗯,我猜得到。不過,真有意思啊,沒想到我小時候遭遇的那次‘鬧鬼’,是長大后的戀人在敲門想要救出我,真是……感覺本來很恐怖的事情,一下子變得浪漫起來了。”
竺清月笑了。
“沒想到,還能有一天可以觸碰到過去的自己。借你的光,看到了熟悉的場景,還有熟悉的人,那些我故意不去回想起來,埋藏在記憶深處的事情,真不知道該不該說懷念了。”
徐向陽愣了一下。
“等等,這話的意思是……你難道都記得?一直到現在?”
“嗯,我全都記得很清楚。呵呵,這可能就是腦袋太聰明的壞處吧。”
竺清月雖然還在拿自己開玩笑,但聲音中已經不可避免地夾帶上了輕微的嘆息。
“與星潔不一樣,我不是忘記了,而是在知道所有事情的前提下,刻意在撒謊騙你、欺騙周圍所有人。要是你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我肯定會繼續撒謊,結果你已經見到了呢。”
“為什么?”
“為什么呢,因為我已經說謊說習慣了吧。別人越是想要靠近我的過去,我就只想一個勁兒地藏起真相,哪怕是面對喜歡的人都一樣。”
班長大人的語氣略顯幽怨,徐向陽仿佛已經看到她都著小嘴抱怨時的模樣。
“要不是向陽你有這樣賴皮的能力,強行撬開了我的‘心門’,我甚至會把過去的秘密帶到墳墓里去。”
“那是你太固執。”
“是啊,太固執。因為自卑心在作祟,你看,我平常不是這樣的人吧?在旁人眼中,誰都想不到我有悲慘的過去。‘小時候不幸的人,長大后會由于這種陰影揮之不去,而繼續過著不幸的生活’——我不希望以后被人當作是這種例子,不希望未來的人生真的淪喪至此,所以才一直不愿意承認。”
“……別在意。”
徐向陽拍了拍她的手。
“現在已經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了。”
“嗯。你還有要做的事情吧?”
“我很猶豫。假如我沒有成功。難道你真的會死嗎?”
“我沒辦法告訴你答桉。我只知道,我一點兒都不希望離開你,離開你們倆身邊。哪怕有萬一的可能性……”
徐向陽突然感覺到,來自身后的“懷抱”似乎正在改變自己的姿勢,他心中微微一動。
那雙手帶來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似覆蓋全身上下的柔軟紗布,它像雨水般潤物無聲地侵入體膚。
徐向陽吃了一驚。
“這,這是……”
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涌上心頭。
和清月融為一體——不是夸張、不是比喻,而是把一個人的人格組成徹底揉進了另一個當中,真正意義上的“合二為一”
“你覺得力量不足吧?所以,我把這部分交給你,隨意地去使用吧。還有以前的我那邊……我會努力幫忙勸說。”
近在遲尺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隨時可能消失。
“……沒關系嗎?”
“只要我能重新掌握我的靈魂、我的身體,所有失去的東西,我都能重新掌握。”
對方笑著回答。
“再說,是給你,又不是給別人。”
徐向陽沉默著,覺得肩頭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
“事到如今……”
“沒辦法呀‘就算死掉也沒關系,被放棄也沒關系,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也沒關系’……這樣的話,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握緊拳頭。
“我知道。就像你說得那樣,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決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太好了,那么……”
班長大人最后的聲音消失在耳畔。
“——快來救我吧,向陽,你是屬于我的英雄。”
聲音不見了。
房間內昏暗又寂靜。
在那聲沉重的敲門之后,小清月本來還以為,那扇門會被人狠狠撞開,將會有不速之客沖入臥室里。
然而,事實情況卻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在那之后,什么都沒有發生。
門依然好端端地緊緊閉攏著,誰都沒有闖入,甚至連那個始終在門外陰魂不散的聲音,這會兒都像泡沫般消逝,就好像一切都不過是她的幻聽。
不止是門外的人,剛剛還有個讓自己走出去的聲音,讓她感到十分熟悉,現在……全都不見了。
小女孩怔怔地站在原地。
過了一會兒,像凋塑般一動不動的她終于有了反應。
“媽媽……”
她喊了一聲,朝床上看去。那個女人依然不曾有半點動靜。
只能靠自己。
是的,在母親沒辦法保護自己以后,這個世界上,能倚靠的人只有自己。
竺清月將手按在胸口上,感受著體內傳來的躍動。
在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離開她之前,曾經這樣說過:
“那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又有哪里值得可怕?”
“如果真的沒辦法放下心,那就推開門去看看吧,碰碰他、摸摸他,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
真荒唐!
看我年紀小就想騙人嗎?我才不會上當。
說不定,那是個騙子在說話。
說不定,對方是和等在門外的人一伙的,假如自己真的聽信了這種話,一旦走出去就會被抓走。
說不定,說不定——
可是……盡管有著種種擔心和恐慌,但想要推門出去看看的好奇心,仍在小女孩內心的某個角落涌動,就像小心翼翼地從土壤深處探出頭的嫩芽在萌動。
正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念頭,支撐著她沒有倒頭就睡,沒有繼續沉溺于那無邊無際的昏沉水面,而是在清醒狀態下陷入到了猶豫之中。
她站在門前,坐立不安地等待了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
人已經走了吧?
那么,我就算推開門看看,照樣不會有事吧?
只掩著門、悄悄看一眼。
就看一眼,我就立刻把門關上……
被饑餓、干渴與病痛折磨的幼小身體,現實世界的沉重感又一次卷土重來。
她清楚,自己要是再不做出決定的話,恐怕不會有下一次機會了。
終于下定決心的女孩,朝著臥室的門邁開步伐。
她的手放在門把手上,轉動,然后……
“卡察,卡察,卡察。”
門并沒有打開。
竺清月愣住了。
她的手不知不覺間從把手上滑落,那張緊張兮兮、卻又不可避免地帶上幾分希冀和期待之情的小臉,頓時變得灰暗。
……門鎖上了,根本打不開。
雖然搞不懂明明家里只有自己一個活人,這扇門究竟是誰鎖上的。
但是,這一切都已經變得無所謂了。
反正,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追究。
支撐著她繼續清醒下去的理由消失后,小姑娘的膝蓋一軟,整個人就這樣重重地摔倒在地。
高燒持續不退,她的精神和力氣早已經被壓榨干凈,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在這種狀態下,能堅持如此長時間的清醒,已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歸根結底,是這個空間本身同樣處于與現世人間隔絕的異常狀態之中。
昏沉的夢靨再度襲來,那片淹沒在黑暗中的森林距離她、距離這個世界越來越近,耳邊已經清晰地聽到溪流淌過泥濘的潺潺水聲。
那就是“死”嗎?
然后,躺在地上的竺清月瞪大了眼睛。
不是她在勉強自己,而是因為真的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東西,才會下意識瞪大眼——
“卡噠。”
伴隨著輕不可聞的聲響,緊閉的房門竟向內敞開了。
牢固的無形鎖鏈,被另一股更加固執的無形力量扯開,竺清月在那扇門后看到的是——
不,縫隙實在太小了,她幾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唯一能見到的,是站在門外的人正在離開的身影。
她驚奇地發現,原來那不是一個人,而是手挽著手親親密密的兩個人,漸行漸遠。
竺清月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想要喊住他們,想要問出他們是誰,然而那兩道身影已經消失了。
他們唯一留下的改變,就是那道微微敞開的門縫——
來自外界的光,正從那里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