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書包的小姑娘回到家后,見到母親正在廚房里做飯。女人正哼著輕松的小調,聽到女兒的腳步聲后,她的聲音隔著拉門傳來:
“今天有炸雞,我路上還買了小蛋糕,放在那邊的袋子里。你自己可以吃。”
“……好。”竺清月有氣沒力地都囔,“媽媽每天都買一樣的東西,我都吃厭了啊……”
“怎么了?”
“……我可以看電視嗎?”
“作業做完就可以。”
竺清月沒有像往常那樣興奮地在第一時間打開電視,小姑娘環顧四周,發現那個往常都會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身影,今天還是不在。
“爸爸,爸爸他最近怎么了?”她擔心地問道,“我老是見不到他……”
“他在臥室里吧。”
女人的聲音依然平靜,就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
竺康文確實在臥室里。
準確地說,他是把自己反鎖在了房間里。明明是陽光明媚的白天,卻還是裹著被子躺在床上,身體止不住地打著擺子,腦門上冷汗直冒。
竺康文有一段時間沒有休息好了,無論白天還是晚上,他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男人瞪大著一雙眼珠子,眼白布滿血絲,直勾勾地盯著窗戶,就像是在害怕有怪物會破窗而入一樣。
荒謬的是,他害怕的是自己的妻子。在這段時間里,妻子張紅已經變成了竺康文眼中最可怕的怪物:
一個披著人皮,能肆意操縱人心的怪物,而這個世界上除去他以外,誰都沒能發現她的真面目。
不受靈媒制約的邪靈,是人類迄今為止要面對的最可怕的異類。這群來自異世界的怪物,有著侵蝕肉體、侵占空間的本能;而人們為了保護自身的生存世界,必將與之對抗到底,二者沒有和平相處的余地。
竺康文并不缺乏這份與怪物對抗的勇氣,哪怕他只是個普通人。
在巢母入侵的那段時間里,他甚至寫好了遺書,做好了死在第一線的準備。
可是現在……
他卻選擇了退縮。
選擇了“將自己關在房間里”這種無異于掩耳盜鈴的最怯懦、最沒有意義的行為。
不不不不,竺康文對自己說,他已經努力過了!
這不是他的錯。
他打了電話,叫政府機關來處理,這無疑是最正確的做法,但結果卻讓人沮喪。
那天之后,妻子像個正常人那樣回歸社會,繼續擔任她的隊長職務,誰都沒有察覺到精神病院的異變與她之間的關系。此事唯一的意義就,是讓他察覺到了自己不過是個受人操縱的傀儡。
即便如此,那時候的他仍然沒有放棄。
既然打電話不行,那就直接去找人!
至少,他最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妻子并沒有限制他的行動,或是妨礙他與他人聯絡的意思,她繼續扮演著“過去的她”這一角色,僅此而已。
但很快,竺康文便察覺到了那個真相——
“這座城市,是我的地盤。”
那天,他無意間聽到的妻子微笑著說出的話語,原來并非妄言。
數個月以來,竺康文一個個地去尋找所有能找到的幫手。
他們最開始都表現得很震驚,有的還需要他提供證據才愿意聽他。不過,只要愿意相信竺康文的話,大家都能理解現在的“張紅”有多么恐怖。
雖然還不清楚究竟是如何實現的,但這種無聲無息間便能改變人心的力量,一旦傳染開來,后果不堪設想。
面對這等威脅,他們自然愿意幫忙。由于擔心如今的錦江市超自然部門很可能已經被張紅所控制,有的人打算聯合市內的民間靈媒,有的已經向首都傳遞信息預警,甚至有人打算用自己的渠道聯系神媒……
可是,每當竺康文做出改變,感到勝利在望的時候,等到了第二天,事情永遠會回歸原樣。
那些人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忘記了他們之間所有說過的話,有的干脆記不得自己。
越是努力,竺康文就越能感受到,自己就像個小丑那般滑稽。
妻子不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只是不在意而已,所以才不會有任何舉動。她的“無動于衷”,原本就是最大的嘲諷。
無論他如何掙扎,事態都不會有任何好轉。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了被蛛網捕捉的獵物,被佛祖攥在手心里的猴頭……
如此反復了數次后,男人的心漸漸陷入絕望。
到現在,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去上班了。他糟糕的精神狀態不允許,只能請假。
上級那邊傳來調令,去往天海市,顯然是注意到了他身上存在的問題……
仿佛不正常的不是妻子,而是他一樣!
“冬冬冬!”
竺康文覺得自己身體上那種不受控制的顫抖癥狀正在進一步惡化,以至于牙齒都開始打顫。
他咬緊牙關,心想:
……是她?她來做什么?嘲笑我嗎?
門外響起的聲音卻并非來自妻子。
“爸爸?你沒事吧……”
小姑娘擔憂地問道。
男人愣住了。
在這段時間里,竺清月被送去了親戚那邊住,最近才接回來。竺康文把自己逼迫得太緊,以至于根本沒空去思考。
是啊,我還有女兒。
清月她還在這里,她是這個家的未來和希望,不能讓她受到影響。
竺康文心中忽的涌出一股勇氣來,疲憊不堪的精神再度振作。
妻子變成這幅模樣,我已經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決不能再成為不負責任的父親。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床上爬下來。
“……還沒完,我還有機會。”
竺康文心想,既然這座城市是她的地盤,那其他地方呢?
他不相信妻子的爪牙能伸到全國甚至全世界去,畢竟還有神媒在呢!
只要他能去到不受到心靈操縱影響的地方,他就有辦法揭露真相,然后再回來救出女兒。
竺康文打開房門。
他摸了摸女兒的腦袋。
“沒事,爸爸我正在收拾行李呢。”
“爸爸要出遠門嗎?”
“是啊……”男人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笑容,“出個差,我馬上就會回來的。”
回來以后,我馬上就帶你離開。
他心中這樣想著,拿起車鑰匙和外套走下樓梯,走向門口。在這個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回頭,他知道廚房里那個哼著小調做飯的女人就在那兒,但他不敢去看,哪怕只是瞥上一眼。
他害怕被注意到,被留下來;而一旦被阻止,他將再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直到竺康文推門離開,直到他坐上車,妻子的輕吟淺唱仍然在耳畔回響。
男人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終究還是離開了這個家。
他插入車鑰匙,伴隨著“轟隆——”聲,發動引擎。
竺康文和臨時找到的同伴一起驅車離開這座城市。
雖說到了第二天,肯定又會被洗腦成原來一無所知的狀態,但起碼當下能有個幫手。
竺康文有一種感覺,就好像世界陷入了無限循環,而他是唯一一個能保留記憶的人。
他被這種糟糕透頂的感覺折騰得夠嗆。不過好處是,在有了第一次的經驗之后,再想說服起來要更容易些。
他選擇了前段時間相處下來以后感覺最靠譜的一位同伴,一位名為周行健的老警察。
周行健不是靈媒,只是通靈者,但他經驗豐富,處事老道,是個優秀的協助者。
至于戰斗力本身并不要緊,反正他只是想離開這座城市。
“你說得都是真的?”
在出城的高速公路上,副駕駛座上的老警察一邊抽煙,一邊確認著手上的文件,他沒有抬頭。
“罪魁禍首居然是張紅隊長,真不可思議啊。”
“那是我的妻子,我比任何人都要感到心痛。”
“……抱歉。我只是覺得難以置信,真的沒有人察覺到這一切的發生嗎?”
“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竺康文扶著方向盤,目不斜視,“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放著不管。”
“嗯,所以我跟你來了。”周行健聳聳肩,“反正我都快退休了。”
“假如什么都沒有發生,那就當作出了一趟差吧。”
兩個男人有段時間沒有說話,車廂內很安靜,只剩下呼嘯撲打在窗戶上的風聲。
“竺先生。”
“嗯?”
“你說……”老警察的語氣有些遲疑,“會不會和‘巢母’有關?”
竺康文的心勐烈跳動了一下。
時至今日,他當然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他寧愿自己沒想到。
對于差點毀滅整座城市的邪神的恐懼,早已經在每個參與者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他的妻子是那場天海市戰爭的中流砥柱,所有人公認的“英雄”。
假如她真的是在戰斗中被巢母的力量侵蝕墮落……沒有比這更讓人感到諷刺的了。
“它不是已經被趕走嗎?”
“或許是殘留下來的力量。又或者……”
周行健的話頭頓了頓。
“我們根本沒能力驅趕走它。上次的入侵看似聲勢浩大,導致我們損傷慘重,但那實際上不過是一個幌子,它真正的目標已經達成,如今正悄然潛伏在人間。”
悲觀點想,我們沒能打贏那場仗,而是從頭到尾都是失敗者。老警察說,他的猜測沉重得可怕。
竺康文咽了口唾沫,過了好久才喃喃道:
“希望……不是這樣。”
汽車又行駛了一段時間。過了個紅綠燈后,他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就在這時,周行健又冷不丁開口了。
“對了,你就一個人出來嗎?”
竺康文愣了一下。
“對啊。”
“我總不能把我老婆拉出來吧……”他很努力地開了個不太好笑的玩笑。
“我記得,你家還有個正在上小學的女兒。”
“嗯,我就是為了清月,才下定決心要離開這里。”
“是嗎。”周行健的語氣很平澹,他望著車窗外逐漸沉落的暮色,“既然是為了女兒,你為什么不帶她一起走呢?”
“那當然是因為……”
竺康文的回答突然卡殼了。
為什么?
為了女兒的安全?
不對啊,他的妻子已經成了披著人皮怪物,女兒呆在她身邊才是最不安全的吧!
他突然沒理由地感到一陣慌亂,開始努力回憶著自己當時的想法:
是了,他當時的打算是,去往別的城市請求幫助,等到回來以后,再帶著女兒離開。
這沒問題,我的想法沒有錯……
等等,真的……沒有錯嗎?
“是因為害怕吧。”老警察嘆了口氣,“所以你才會丟下自己的女兒,選擇一個人逃跑。”
“不,不對!”
竺康文下意識地大叫起來。
“假如佞神真的要找個對象寄宿的話,比起張紅隊長,她的女兒其實更合適,她更年幼,更不容易引人矚目。你現在拋棄了她,等于親手將女兒交到佞神手里。”老警察冷冷地說。
“不……不是這樣的!”
竺康文顧不上許多,勐地一腳踩下剎車,可車卻不聽使喚,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行駛。
“不……不不不,快開回去,開回去!”
他拼命地踩剎車、拉手剎、拍方向盤,但那種仿佛溺水般的無力感又一次涌上心頭……
沒用的。
不論做什么,他都改變不了任何事,一切都會朝著最壞的方向狂奔。
“你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啊!”
竺康文的情緒徹底失控了,他狂怒地敲打車窗、踹車門,同時面色猙獰地扭過腦袋,試圖一把抓住老警察的衣領——
但男人的手剛伸出來,便停在了空中,
鄰座上……分明空無一人。
他呆住了。
過了一會兒,竺康文頹然地垂下肩膀,重新坐回駕駛座。
車窗外,天色已晚,視野里的漆黑正在變得濃郁,男人漸漸地垂下腦袋。
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什么都不愿意去看……
不知道過去多久,竺康文突然被一陣敲窗的聲音驚醒了。
他從趴著的方向盤上抬起臉,看見一個交警正站在外面。
正值黎明時分,天際已微微露出蛋白,馬路上還有些清冷,熹微的晨光灑落在不遠處毗鄰街道的房屋上,輪廓像是用箔粉涂上的金邊。
城市逐漸蘇醒。
他好像一不小心在車里睡了一晚上。
“這地方不好停車的。”
“啊……好的,我馬上走。”
竺康文發動引擎。
“駕駛證拿出來,我檢查一下。”
交警一邊記錄,一邊隨口問道。
“錦江來的,剛到天海市?”
“呃……對吧……”
其實,他的腦袋還有點暈暈乎乎,總覺得做了好長一場夢,但夢里發生了什么,他已經忘得一干二凈。
“干嘛來了?”
“……工作調動。”
竺康文用力拍了一下腦門,總算有點清醒過來。
“對了,我今天還要去單位報道。請問,去市政大廈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