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棉拖鞋的小姑娘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跑過,和站在走廊上的男生擦肩而過。
她就好像完全沒看見這個人一樣,頭也不回地跑下樓梯,只剩下那個男生仿佛幽靈,靜悄悄地站在原地。
那是年幼時的清月。
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就和林星潔那時候一樣,他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徐向陽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想,這種狀況已經是第二次經歷,所以勉強能做到心中有數。
和上回相比,他走到了起跑線上。
終于不用讓她一個人經歷輪回。
也終于……能夠看到過去發生的真相。
不過在此之前——
“那就是小時候的班長大人啊。”他下意識地捂住鼻子,“真可愛,小時候就那么可愛啊。”
這點和林星潔不一樣。小時候的星潔是個胖乎乎的小姑娘,扎著羊角辮,總是跑來跑去,搞得渾身灰撲撲,讓人覺得活潑好動,很有精神頭兒、也很討人喜歡,卻半點看不出未來會成長為青春尹人美少女的跡象,可謂“女大十八變”這句話的最好詮釋。
但班長大人卻不一樣,她從小就是美人胚子,皮膚白嫩,五官精致,穿著白色泡泡裙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的樣子,就像一位貨真價實的小公主,來自一座坐落在很高很高山上的宮殿里。
可能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他在跟蹤和窺伺小姑娘平日里的一舉一動的時候,那種“自己現在好像在做壞事”的感覺十分強烈……
徐向陽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
想點正經的。
和林星潔一樣,過去尚且年幼的竺清月,也是在家長的愛護之下長大的,這也更襯托她們倆后來的家庭境況著實可憐。而在這個轉變過程中,一定發生了什么,那是一切的癥結,甚至是成為神媒的契機。
他走下樓梯,望著小姑娘跑向門口,一口沖入走進家門的那個女人懷中,搖晃著腦袋撒嬌時那憨態可掬的模樣;和女人疼愛地撫摸著自家女兒的神態。在旁人眼中,這無疑是一對洋溢著幸福氛圍的母女倆,徐向陽卻忍不住嘆了口氣。
“好景不長”啊……
“媽媽這次你出去好長時間哦。”
竺清月將臉埋在母親的懷中,一邊拼命搖晃著腦袋,一邊都著嘴巴抱怨。
“好啦好啦,手松開,讓媽媽去放一下包。這才過去一周呢。”
張紅動作溫柔地拍了拍女兒的腦袋,笑著說道。
“我不是工作一結束就回來看你了嗎?”
“一周,就是足足有七天沒見面,我好想你哦。”
“媽媽也想你啊。”張紅將隨身行李放下,“學校里情況怎么樣?”
她的臉上透著掩不住的疲憊,表情卻很開朗。
張紅并沒有對女兒說謊,她的確是工作一結束就立馬回來了;再加上這幾天驅逐邪靈、封印鬼屋的內容本身就不輕松,所以現在整個人都累得頭暈眼花。
但在回來以后,看到女兒的那張臉,她便覺得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隸屬國家的第一線靈媒本就是艱辛危險的工作,況且去年還碰上了“佞神入侵”這等世界規模等級的災難,后續的重建同樣是個漫長辛苦的過程。
她的每一次戰斗,都關乎下屬和市民們的性命,小到一個家庭、大到一座城市,這更是一種沉重的精神壓力……
幸好,這些事情在張紅和她的同事們的努力下,全都被阻擋在親朋好友生活的世界之外,沒有影響到她的家庭。
對于現在的張紅來說,工作結束后安安穩穩的回到自己家,寶貝女兒朝她露出的笑容,就是忙碌過后的最大慰藉。
張紅真的太忙了,當年生下了竺清月后,產假都沒過便又上了第一線。時至今日,她其實不止一次想過要和上級提出退休。
天海市的“巢母事件”發生以后,身為大戰英雄、又是唯一幸存下來的隊長,她實質上是整座天海市的超自然對策部門的第一負責人,肩頭責任的壓力變得更為沉重。
因為戰爭所導致的人手不足、戰力缺乏,張紅既要統籌安排,又要上前線,就連寶貝女兒第一天上小學,她都沒來得及去看。
幸好,女兒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不需要父母太過擔心。
再等一會兒吧,張紅想,等這幾年最忙碌的時候過去,自己培養好接班人,就可以從第一線退下來了。
張紅一直以來都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否則不會堅持戰斗在第一線那么長時間,始終不愿意卸下肩上的擔子,也是這份想要以自己的力量保護他人的熱忱驅使。
但是自從女兒誕生以來,她的想法開始轉變了,想花更多的時間陪自己的家人。
“清月,你已經上了一段時間小學了,能習慣嗎?”
“還好啦。”
小姑娘都囔。
“就是……就是,我總是一個人留下,沒有人來接。放學了還呆在學校,只能讓老師看著我。”
“不是還有爸爸嗎?”
“爸爸工作忙,有時候晚上都不在家”
“那可不行,我得和他好好說說。”
張紅搖搖頭。
丈夫和她一樣,都是工作狂。這方面要是沒有共同點,就不會走到一起,畢竟普通人肯定接受不了自己的伴侶整天忙于公務,屬于家庭。
不同的地方是,她是靈媒,而他是普通人。張紅是本地超自然對策部門的頭頭,丈夫竺康文則是市委組織部的官員。
“工作重要,但家庭同樣重要。”
由于夫妻倆的工作性質,他們以前就有想過讓老家的長輩,或是讓有經驗的保姆來帶孩子。
但張紅最后卻拒絕了這個提議。她覺得,孩子一定要在父母身邊長大才行。
這事兒當然不是一個人決定的……
“媽媽,我肚子餓了~”
女兒的撒嬌打斷了她的沉思。
“好好好,我去做晚飯。你在客廳里待一會兒吧。”
張紅戴上了圍裙,走入廚房。
“今天有炸雞,我路上還買了小蛋糕,放在那邊的呆子。你自己可以吃。”
客廳方向傳來小姑娘的歡呼聲。
“我可以看電視嗎?”
“作業做完就可以。”
“好”
等張紅端上了菜肴,擦了擦手,準備招呼女兒過來吃晚飯,卻發現丈夫還沒回來,
她走到電話機旁邊。
“……家里電話停了?”
話筒里沒有聲音,張紅蹙起眉頭。難道是話費沒交?
“爸爸回來啦!”
就在這時,家門被敲響了。
回來就好。張紅將話筒放下,起身前去迎接,將這件小事拋在腦后。
“你怎么這么晚?”
“主要還是在忙城區重建的事情。”
竺康文是個面相方正,神態嚴肅的男子,但在回到家以后,他的臉部表情還是很快放松下來,順便將外套放到門旁的支架上。
“這幾個月城里謠言滿天飛,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
竺康文目前不過四十歲,稱得上年輕有為。當然,這同樣和他在之前的“巢母入侵”事件中的表現出眾有關。
“你最近沒看著清月?她說留在學校里沒人來接。”
“有一天是……我忙著忙著忙忘了,”竺康文嘆了口氣,顯然也是覺得對不起,“后來,我讓司機幫忙接回來了。”
“我不在的時候,你得好好照顧她。”
“是,是,我知道。”
“來吃飯吧。”
兩人回到廚房以后,發現女兒正拿著快子,盤子里的炸雞明顯缺了好幾塊。小姑娘的腮幫子邊上還黏著油漬,看到爸爸媽媽過來,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夫妻倆面面相覷,全都笑了起來。
他們家的寶貝就是這么可愛,看得人心都會融化。
這天晚上,昏黃的燈光中透著溫馨,一家人圍在餐桌旁,其樂融融地吃完了這一頓晚飯。
盡管還有著這樣那樣的煩惱,常年聚少離多,但誰也無法否認,這是個幸福的家庭。
夜色已深。
竺清月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竺康文放下手邊的故事書,吐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為女兒掖好被子,關上夜燈,走出房間。
他疲倦地揉了揉眼睛,打算回臥室和妻子說會兒話。
結果,等他回到房間以后,發現妻子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連睡衣都忘了換。
看來是真的累了啊。
這也難怪……竺康文有自知之明,他平日里雖也稱得上忙碌,但畢竟是呆在大后方的安全處,和妻子那種隨時可能遭遇生命危險的處境完全沒法相提并論。
竺康文心疼她,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很有自己想法——換個說法就是很固執的人,別人的勸說她聽歸聽,卻不會放進心里,哪怕是至親。
唉,等明天再聊吧……
想到這兒,他的心頭同樣倦意上涌,關上燈后,在妻子身邊躺下。
半夜兩點的時候,竺康文突然被一陣聲響驚醒。
房間內一片漆黑,男人迷迷湖湖間往旁邊一伸手,卻沒摸到人,只碰到了被子。發現妻子不見了,竺康文這才睜開眼。
他屏氣凝神等待了片刻,那聲音又一次響起。果然不是他的錯覺。
只是,這聲音相當輕微,就像是昆蟲爬動的聲音。放在幾年前,他肯定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響動就驚醒。
但在“巢母事件”后,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它不但奪去了許許多多人的性命,幸存者們的人生同樣發生了重大改變。
拿竺康文舉例,他在大戰期間一直呆在前線,負責人手物資的統籌調轉,而那個時候整座天海市到處都有邪靈入侵,一座座受到遠境力量污染的臨時鬼屋誕生,如雨后春筍般浮現。哪怕是人手集中的對策部門都不例外,誰都不知道大本營會不會中招。
擁有抵抗能力的靈媒倒還好說,像他這樣的普通人,一旦不小心撞上了邪靈,就是死路一條。
所以,那段時間的他晚上根本不敢熟睡,強迫自己保持在一種稍微有動靜就會立刻清醒的狀態。久而久之,這種生活狀態甚至會對人的神經系統和心智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就像是一種戰爭后遺癥。
竺康文的神經衰弱從那時候就沒好轉,還患上了嚴重的失眠。他之所以全身心地忙碌于工作,原因之一就是希望自己能疲憊到一沾床便能倒頭就睡,這樣不至于沒日沒夜地在床上輾轉難眠。
妻子……是去衛生間了嗎?
他有些無奈,困倦地起身。
也許是下水管道的聲音,也許是家里進了老鼠。
其實這事兒不急著非要深更半夜去解決,一般人可能轉過頭去就又呼呼大睡了。但他深受失眠的困擾,會下意識地會被這樣的響動奪去注意力……
“冬,冬,冬。”
又來了。
聲音從樓下傳來,在他走出房間后,變得更加清晰。
這響聲中似乎還隱藏著某種規律。難道是大門沒關緊,被風吹的?
這可不行,說不定會遭小偷。
想到這里,竺康文的腳步加快,走下樓梯。
然后,他見到自己的妻子正安靜地佇立在衛生間門口。
“老婆,你在這兒啊。怎么連燈都不開?”
他一邊說著,一邊摸向附近的燈繩。
但這個動作剛到一半,竺康文突然停住手,視線盯著站在暗處的妻子。
他總覺得妻子的樣子有些古怪。
張紅站在衛生間前,卻是背對著門、正對著墻壁,保持著這幅一動不動的姿態,明顯已有了一段時間。
她沒有開燈,一個人站在黑布隆冬的地方,明明應該聽得到自己的問話,卻還是站在那兒一聲不吭。
……怎么回事?
他猶豫著,又靠近了兩步。
這時,張紅突然動了。
——只見她默不作聲地拿自己的腦門,朝著面前的墻壁砸去。
“冬、冬、冬……”
原來,那聲響是這么傳來的。
“喂……喂!”
竺康文這下緊張起來,連忙跑過去阻止。
妻子軟軟地倒在他懷里。打開客廳里的燈,借著光亮,他看見張紅的額頭已經磕到發紅了。幸好撞擊的力氣不大,沒有流血。
女人并沒有睜開眼睛,眼皮卻在激烈顫抖,能感覺到一雙眼球正在底下瘋狂轉動;同時,她的嘴巴反復囁嚅著含湖不清的話語。
竺康文俯身去聽。妻子好像是在說:
“還沒走……它沒走……它還在我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