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景色在徐向陽面前如萬花筒般旋轉,肉眼所及的物體反射到瞳孔之上的樣貌,全都沿著同一個中心螺旋指針般旋轉,結果便是上面附著的顏色盡皆扭曲變形,匯聚成一道斑斕的虹光,同時還朝著他看不見的后方飛速流逝。
想起古人寫,“流光容易把人拋”,將時間比作流動的光,真是再恰當不過 因為對于徐向陽來說,這已經不再是比喻,而是實實在在發生在眼前的景觀。
從那間地下室開始,他身處的時間流便與他人的世界隔絕開來了:這種流動正在不斷迭代,從第一次實驗開端到結束,沒能成功,一臉疲憊地從手術室上走下來的星潔,林明遠無奈苦惱的臉,好像早就預料到這一切,再到之后的第二次實驗,第三次實驗 一幅幅畫面像被按下了的錄像,且速度正在越來越快,從四倍速到八倍速到三十二倍速,滑過眼前的光景令他應接不暇。
再這樣下去,就算能親眼目睹到事情的真相和全貌,他恐怕同樣看不清楚一閃而過的結局。
“我不要...就這樣回去!”
徐向陽咬緊牙關,拼了命地朝著隔絕之外的世界伸出手。
盡管現在的他不過是一個游蕩在幻夢中的幽靈,但那種指尖分明觸碰到了“什么”的感覺卻依然能清晰地反饋到他的意識之中。
那是無數枚承載著不同時間點畫面的“碎片”,在他的奮力拼湊下,逐漸綴連成串:
第一幅畫面,他看到林素雅到地下室,想要勸說星潔回去,結果和自己的丈夫大吵了一架氣悶悶地回到家,坐在客廳里發呆,像個木頭雕作的人,一發呆就是一宿;
第十三幅畫面,他看到林明遠獨自一人待在實驗室里,反復調試設備查驗記錄,從日出到日落,再從月升到日升,草稿紙扔得滿地都是,男人雙眼赤紅原地轉圈的樣子,活像個要吃人的瘋子;
第一百二十四幅畫面,他看到林星潔正躺在手術椅上。林明遠和孟正都站得遠遠的,中間用簾布隔了起來。地下室里沒有燈光,只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對于小姑娘來說,這就像是一個人被鎖在了昏暗的地下室里。她像是受驚的小動物,瞇起眼睛轉動腦袋,直到某個巨大又模糊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徐向陽驚訝地發現,他在那一刻竟然看到了“星潔”所見到的東西:
星潔的意識脫離肉身,此時怔怔地站在椅子邊上。
現實中的房間不復存在,漆黑的潮水漸漸泛涌上來,淹沒手術椅的椅腳,眼看著就要吞沒女孩瘦弱的身軀。
她想要回去,掙扎著試圖重新回歸自己的身體,卻發現每一次努力靠近都會被彈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黑潮漸漸涌入那具軀殼,鳩占鵲巢....
再這樣下去,佞神的力量將徹底掌控人類的肉身,成功入侵現實;而身為載體的星潔的意識則將煙消云散。
徐向陽在無邊的焦慮中猛然意識到,這是個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 “抓住我,快!”
他朝著星潔大喊。
女孩起初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很快,或許是因為處于意識體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徐向陽不止一次控制過她的身軀,兩人間早已建立起某種神秘而親密的聯系,在千鈞一發之際,她聽見了來自時間流動之外的聲音。
林星潔抬起頭來,一臉驚喜地回應:
“大....哥哥!’
借助星潔的呼喚,徐向陽的通靈能力像是隨風生長的藤蔓,攀附在畫面之上,重新定位到夢境內的現實之中。
然而在那一剎那間,又是數百幅看不清晰的場景變幻在面前閃爍而過,眼前小姑娘的臉早就在這個過程里消失不見了。
所有在夢境中發生的事情....如同流動的光之河流,永不回頭地奔騰流逝。
但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回來了。
沒有被時間的流逝所吞沒,沒有被那股強大引力拖拽著離開這場幻夢,他還有機會,還有希望去抓住自己的目標。
來不及慶幸,來不及喜悅,徐向陽在回到“過去的現實”中之后,第一時間就想確定眼下的情況和時間節點。
每一幅從他眼皮底下溜走的畫面,都象征著時間的流動。距離他離開星潔身邊,過去了十幾天、還是一個月他還能不能陪她到最后,看到最終的結局 徐向陽用力搖頭,將這些憂心和顧慮全都甩到腦后,同時亦將經歷時間穿梭后的暈眩感拋開。
“這里是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
剛從溺水般的體驗中掙脫,他“意識體”的運動能力尚未恢復,聽覺和嗅覺暫時來不及工作,只有眼睛能看見東西。
于是,他的視線首先落在了腳邊。
一條長長的坡道,荒蕪的地面,漆黑的土壤,偶爾能看到抽芽的草葉。
對于如今的徐向陽而言,這條路已經變得很熟悉了,因為林星潔曾經無數次地從這條路上奔跑而過,而控制過她的身體、與她記憶交融的他,同樣像是千千萬萬遍地經過這條路。
從家里跑到地下室,或是跑到附近的森林,每一次都要經過這條坡道,以至于常人無法注意到的一草一木,都洋溢著和熟人打招呼般的熟悉感。
他像根木頭似的,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這條坡道上,背后是夕陽。
燦爛的光輝如同某種龐然大物掠過村莊上空,斜斜地照射過來,將附近景物的影子投落在荒蕪的地面上,像是正不安扭動著軀體的水草。
然后,他的耳畔開始隱約有風聲響起;隨后聲音越來越大。
他聽見了“噼啪”的聲音,好像有東西正在脫落、凋零,殘骸掉落在地上;
接著,他的鼻子微微抽動,開始能嗅到難聞刺鼻的氣味,像是爐子底下的焦炭。
徐向陽終于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他緩緩抬頭,呼吸則因為心中激烈涌動的不安正在逐漸變為現實而愈發急促 熾熱的空氣撲打在他紅膛膛的臉龐上。
面前矗立的是林星潔一家三口居住房屋,女孩在這里出生、長大,渡過寧靜幸福童年時光。
而現在,這棟房子 正在熊熊燃燒。
徐向陽邁開步伐,拼命奔跑。
身后的坡道上方,沖天而起的熾烈光芒,好似要將山間的森木與天上的云一起染成紅色。漫天云霞,已經分辨不清是火光還是夕日的光輝 烈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那座象征著三口之家長達數年的平靜時光的房屋,已經在熊熊大火中逐漸剝離了曾經的顏色,如同一具解剖干凈的巨獸,只剩下佝僂漆黑的殘骸尚且屹立在原地。
五分鐘前的徐向陽,站在燃燒的房屋前僅僅是呆立了一會兒,便毫不猶豫地往火場里沖。不知為何,,明明是意識體,他卻覺得自己的感官和觸覺正在變得越來越真實。
流動的火光照在皮膚上時那種干燥、炙熱的觸覺,幾乎能在第一時間激發人內心的原始恐懼;
而更恐怖的還是空氣內的氧氣被燃燒殆盡后,闖入火場時所能感受到的那種身臨其境的窒息感。
可是,就算他此刻使用的真的是自己的身體,在眼睜睜地看到這般慘狀時,又豈能退縮不前 幸好,他在燃燒的屋子里轉了好幾圈后,確定無論是星潔,還是林素雅、林明遠,全都不在里頭。
逃跑了嗎還是提前離開了 .沒有時間讓自己思考了,徐向陽轉身離開火場,朝著目標地點一路狂奔。
地下室內。
“這里也沒有!”
無論是地下室,還是再朝下方的實驗室,全都空無一人。
入眼所及之處,只有一片狼藉,稿紙亂糟糟地散落一地,實驗機器有的不翼而飛,有的正在“滋啦啦”冒著電火花,顯然是被人故意損壞過 “到底去哪里了”
徐向陽深吸了一口氣,來到室外。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地下室附近通往森林的小路旁,停放著幾輛私家車。
“剛才沒有注意到,但這種小地方....會有車來嗎”
徐向陽注意到了現場不同尋常的地方,接下來,他又住到了一群不同尋常的人:
這群人旁若無人地來到地下室,檢查了一會兒后,便將室內亂七八糟的陳設擺列如風卷殘云般全都搬上了車,能拿走的全部拿走,肆無忌憚的樣子像是一群強盜。
之后,一輛卡車和剩下的幾輛私家車分道揚鑣,私家車開往的方向,是村鎮附近唯一一條國道。
他決定跟隨他們。
兩個小時后,徐向陽在一家招待所附近的門口,找到了林明遠。
這不是鄰近村莊的鎮子,而是另一座位于國道和火車站附近的小鎮。
此時已是深夜,徐向陽一路跟來,發現這幾輛私家車始終在國道周邊的幾座村落和鎮子打轉,每到一個地方就會有人下車打探消息,顯然同樣是想找到這個男人的下落。
借助意識體優勢,他比這群人更先一步找到了林明遠。但....
在看到對方第一眼的時候,徐向陽差點認不出來他。
男人蹲在招待所門旁的臺階上,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頭發臟兮兮亂糟糟,正抽著廉價香煙吞云吐霧,就像個流浪漢。
要只是這樣,還能認為這是林明遠刻意在偽裝身份,可真正的問題是一一 他身上那股狂熱的精神勁兒,已經悄然地消失了。
男人的瞳孔通紅,眼睛底下掛著厚重的黑眼圈,望著別處的目光空虛茫然,像是對人生已經失去了所有追求。如此頹唐的模樣,實在叫人吃驚。
數十天的時間,一個人在精氣神方面的重大改變,足以讓他改頭換面地變成另一個人。“林叔叔,你....
徐向陽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從最重要的事情說起。現在的他已經能讓他人聽見自己的聲音了。
“有人過來了,是來抓你的。”
.是嗎。
林明遠抬起頭來,發現自己面前沒有別人。他沒有太過驚訝。光聽聲音,他已經回憶起這人是誰了,
吐了口煙,他淡淡回答道:
“那群家伙是孟正叫過來的。
徐向陽點點頭,不出所料。
“他不可信,林叔叔,我提醒過你。”
“嗯。我沒有別的辦法。
.林叔叔,你不準備走嗎還有星潔和她的媽媽’
“都在別的地方,我早就讓她們離開了,到了安全地點。所以,我現在不急著走。”
林明遠的語氣很平靜,看樣子不像是在說謊。徐向陽在松了口氣的同時,又不免感到困惑“可你現在這副樣子 “我現在”林明遠笑了笑,“我現在怎么了”
招待所門前有人騎著自行車經過,夜風靜靜吹拂著屋梁,小鎮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在清脆的鈴鐺聲中,男人與少年互相凝視著對方的眼睛。
徐向陽在那一刻恍然 由于林明遠早早便已經下定決心,所以他在送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離開的時候,他的家人們恐怕不會意識到這是彼此間的“最后一次見面”;
而等她們察覺到的時候,他就只是個在家庭處于危難時人間蒸發,不負責任的男人而已。有件事要拜托你。’
林明遠垂下眼簾,拍拍膝蓋站起。
“和我來。’
說罷,他掐掉手中的煙,轉身走向招待所。
徐向陽跟隨男人的腳步,走入其中一扇門。
“有個人我想讓你看看。”
林明遠一邊說,一邊關上門,打開房間內的燈。
徐向陽瞪大眼睛,看著那個被五花大綁捆起來,丟在角落里的青年。
孟正一看到有人進來,便“嗚嗚”地叫著,像蟲子般在地上拼命扭動著身子,直到被男人踹了一腳才停止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