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些事情注定是我做不到的。
少女抱住了昏迷不醒的戀人,抬頭看了看仍像天使般緊閉雙目懸浮在空中,不見有絲毫下落趨勢的好友,視線一時間變得恍惚。
天地間一片灰茫茫,空中巨大的漆黑空洞似深海漩渦般旋轉,數十道龍卷風筑成的墻壁將方圓百余公里的土地盡數圈起;而在荒野之上,只有一男兩女三位年輕人的蹤跡。
前往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去救回她的“心”——這真的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在竺清月看來,這遠比空間轉移的超能力和擁有毀滅城市力量的怪物更令人吃驚;世上能做到這件事的,只有徐向陽一人。
不過,這就意味著……
他選擇去做她的勇者,如今已經沒有誰能陪著自己說話了。
沒有人能鼓勵她,安慰她,甚至沒有人在看著她;在這個世界的角落中,她將是孤身一人。
除了抱著他、以及看著她以外,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竺清月原本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孤獨。
自從父親離開,只留下病重的母親后,她就習慣一個人生活,一個人照顧自己和生活。而這種生活在母親走了之后依然沒有改變,她日復一日固執地編織著關乎家庭的謊言,欺騙了所有人,直到連自己都忘記為止。
在每個靜悄悄的夜晚,女孩背著書包獨自回家,走過空無一人的走廊,哼著小調在廚房里切菜做飯,將藥物、水和飯菜送到母親房間里,自己吃完飯后再收拾好兩人份的碗筷,然后是洗衣掃地等家務,最后再是洗澡,做作業,上床休息……而這所有活動,都是在寂靜與黑暗中完成的。
那樣的生活自然是寂寞的,在旁人看來甚至是扭曲到令人畏懼。不論她自個怎么習慣、怎么甘之若飴,竺清月其實打從心底了知孤獨的滋味。
如若不然,她就不會在同校同學中有意無意地尋找觀察自己的“同類”,在察覺到對方突然得到了自己無法想象的幸福以后,便忍不住去靠近,做出如同飛蛾撲火的事來。
而對于漸漸開始習慣光明的人來說,卷土重來的黑暗總歸是難以忍受——
竺清月眼下就是這種心情。她盤膝而坐,將戀人的腦袋放在膝蓋上,同時深深地嘆了口氣,意識到此刻的自己真的很孤獨。
“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她的手指在男生的嘴唇上輕輕滑過。女孩俯下身,在他的臉頰上“啵”了一下。
“回來的時候,記得要帶上星潔她一起哦……”
話說到一半,竺清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算咯,這種事肯定用不著我來提醒。”
女孩將腦袋垂落得更低,聲音逐漸變得輕不可聞。。
“要快點回來啊,向陽。”
眼前一片漆黑。
等徐向陽回過神來后,耳邊響起的是浪花拍打海岸的“嘩啦啦”聲音,一陣又一陣,仿佛永無止盡。
他不清楚空間方位,看不見上下左右,浪費了一段時間后總算意識到自己大概是正站在某個地方。
好像周遭的一切都漂浮起來了,在虛空中顛倒;而當他恍恍惚惚中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正站在某處沙灘上”的時候,雙腳這才隨之沉沉落地。
他試圖眨眼,卻甚至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只有腳底傳來濕潤中夾雜這粗礪的觸感,正在提醒他當下的處境。
對了,這就是星潔曾經向他描述過的地方……
前方就是混沌之海,小安等一眾怪物誕生的地方。
徐向陽努力放下心中的惴惴不安,試圖將通靈能力擴散開去。
可這里和現實世界不同——就像雷達的原理是通過發射電磁波對目標進行照射,并接收其回波來確定目標的空間信息一樣,假如沒有受體反饋,人就無法認知外界。
徐向陽現在遇到的就是這種狀況。由于周圍的黑暗實在過于廣袤和濃厚,他所釋放出的通靈能力就像是將一枚石子投入深淵,連回聲都聽不到,鴻飛渺渺、了無音訊。
盡管并沒有發現任何威脅,但內心的不安感卻始終揮之不去。
不過……
徐向陽深吸了一口氣。
沒關系、沒關系。
這種情況尚且在他的預料之內。
為了救回星潔,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都得硬著頭皮上,這種程度的阻攔根本不算回事。
“要往哪個方向去呢?”
如同在宇宙中行走的無垠黑暗,他像幽靈般往前飄,陷入茫然。
——直到前方閃爍起溫暖的燈火。
那火光很小,只有火苗的形狀,在徐向陽眼中好似浮游生物般虛幻飄渺。但對于此刻的他來說,這就是唯一能指明方向的燈塔。
他努力想要靠近那個地方,然而速度卻始終快不起來,就像是在糨糊中游泳。但黑暗本身空曠虛無,沒有任何阻力,所以這種感覺更像是……嘗試在夢中讓自己跑起來。
事實上,不在腳踏實地的物質界,人的確無法快速奔跑,徐向陽的意識仿佛陷入了鏡頭放慢的世界,主觀意愿努力驅使著他前進。
遠處的燈光仍在飄蕩,黃豆大的燭光輕輕搖曳,無論他怎么靠近,好像始終都沒有變大過。
與此同時,徐向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通靈能力正在不斷衰弱下去……
通靈當然會對人的精神造成重擔和損耗,但由于徐向陽的能力異乎常人強大,充沛到平常使用的過程中幾乎不會感受到疲勞,所以眼下的這種衰弱還是他頭回體驗,一時間驚慌失措。
等他冷靜下來后,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緣由:
如今沒有現實作為對照,他以單純的“意識體”狀態行動,因此不管精神力的流逝速度有多緩慢,都會在這片黑暗中變成唯一的指標。
而這條道路,又實在太過遙遠,他恍惚間分不清歲月,說不定自己這一會兒的功夫,已經走了十幾年。
一旦他如今的意識體衰弱到一定程度,就注定無法回到自己的肉體中去,在這廣袤的世界中徹底迷失方向,直至消散成霧,成為組成黑暗的最微小部分。
……原來如此。
其實根本不需要陷阱,不需要怪物的埋伏,黯淡無光的世界本身,就是最可怕的地獄。
它太廣大了,大而空曠,遠處燭光般微弱的火焰,或許僅僅是海市蜃樓,是自己的錯覺,是伸手不可及的彼岸。
它不屑于制造危險,而是恒古不變地維持著自我狀態,只需靜靜等待著外來者在永無盡頭的路途跋涉中神魂俱滅。
……甚至可能連這種想法都是在自作多情,畢竟,這種地方除了自己又有誰能進的來呢。
徐向陽才想了一會兒,就覺得自己的思考方式變得有些迷迷糊糊,像是陷入了清早醒來半夢半醒的狀態中;然后他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意識體結構已經蜷縮成了一團小球。
“星潔,我……”
徐向陽好似喝醉了酒,對于即將走到窮途末路、魂飛魄散之境地,他沒有感到半分害怕,內心涌動的情感反倒是如火焰般熊熊燃燒起來。
“我來見你了!”
他大聲呼喊。
遠處那團溫柔燭光的大小始終沒有改變分毫,卻在此刻爆發出異常強大的吸引力,夢境中的世界似乎聽到了他正在高喊其主人的姓名,將他卷入到更深層次的漩渦中去——
徐向陽覺得自己好像渾身的骨頭都被打折、熔化成了半固態,然后粗暴地塞進了洗衣機里。
幸好他此刻沒有肉身,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在一陣難以忍受的天旋地轉后,雙腳便再度落地。
當黑暗散去時,徐向陽發現自己的視野一下子變得逼仄起來,從不著邊際的無垠荒野變成了四四方方的房間。
這回,好像是到了一處有人生活的地方……他沒來得及仔細檢查周圍環境,目光便被躺在床上的身影吸引住了,只是怔怔地看著。
那是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緊閉雙眼,睡得很香。女孩的臉蛋圓嘟嘟的,十分可愛。粉嫩的唇角嘟起,嘴邊有口水的痕跡,時不時還砸吧砸吧嘴,兩根辮子平攤在了枕頭上,一雙胖乎乎的手腳伸出被子外,擺出四仰八叉的姿勢,看樣子睡相不太好。
他在看到這躺在床上睡覺的小姑娘的第一眼,就愣在了原地,好一會兒沒回過神。
盡管是“初次見面”,但這種自內心深處油然而生的熟悉感……
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認錯。他的雙眼緊盯著躺在床上女孩的臉,牢牢不肯松開。
對于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小女生林星潔來說,今天注定是個非同尋常的夜晚。
這天晚上,上半夜她早早就上了床,睡得很香,還時不時咧嘴,因為夢見了明天不用上學而傻乎乎地笑,流出的涎水都快把整張枕套都浸透了。
林星潔一家住在城郊,遠離城市的喧囂,和鄰近的村莊地區同樣有一段路。
附近零散坐落著幾家住戶,平常就沒有人打擾清凈,每到夜幕降臨,更是萬籟俱寂。
除了能聽見從村落方向隱約傳來的雞鳴犬吠和拖拉機“轟隆”作響,剩下的就只有灌木叢里不安分的蟲鳴。
這般悠閑的生活,造就了小姑娘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心態。她向來吃好睡好,吃飯睡覺都不用父母催,可以說是很令人省心了。
不過,正如前言所說,這是個不太尋常的夜晚,甚至很有可能成為改變她人生的契機。
也許是因為今天下午的時候,小姑娘遇見了一件挺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第一次走入父親的地下室。
盡管后來什么都沒發生,一切好像都沒什么稀奇。但她本來已經對這地方見慣不慣了,這會兒卻又有好奇心自心底再度升起:
“要是里頭什么都沒有,爸爸他到底是關起門來研究啥呢?我記得,要是我沒看錯的話,地下室里,還有一道通往更深處的門……”
臨睡前,林星潔迷迷糊糊間有了這個念頭;等到了后半夜,她的夢境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開始有了模糊的形態。
就像是受到了電波干擾的收音機,某種渾濁的、看不清輪廓的物質,散發著颼颼冷氣,悄然爬入了房間,爬到床上,爬到枕頭邊,即將從耳朵孔里鉆進去,一直鉆到大腦里頭……
林星潔猛地驚醒過來,一雙小手緊緊抓著被子,滿頭大汗。
她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噩夢,
但那種陰冷的恐懼,似乎并未隨著意識的清醒而消失。
每當人感到害怕的時候,第一時間的反應總是跑到床上,把自己躲在被窩里,厚厚的被子像是這個世界上最牢固最溫暖的結界……
但此時此刻,竟連這招都失去了效果,林星潔抓著被子,手腳僵硬,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雙眼睜得大大的,死死盯著房間的某個角落,準確地說——
就在她的床邊。
有什么“東西”,現在正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甚至能感覺到“那個人”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視線……
被這種驚人的恐懼攫取心臟,林星潔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一邊痛哭流涕,一邊還放聲大喊:
“爸爸……媽媽……爸爸!救我!”
她喊得撕心裂肺、口齒不清,沉寂祥和的夜色被打破后,林爸林媽連外套都來不及穿就匆匆忙忙地跑上樓來。一時間,這個三口之家陷入到雞飛狗跳的混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