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晚,徐向陽再次見到林星潔的時候,時間已經是臨近晌午了。
盛烈的陽光照得人頭暈目眩,透明的窗戶玻璃與亮白的金屬窗框淹沒在讓人睜不開眼的燦爛光暈之中。
伴隨著外界光線照射角度的改變,建筑物內的復雜的柱體和墻體結構投落在大紅色地毯上的陰影,像是倒懸在另一個地底世界的漆黑宮殿,悄無聲息而又密密麻麻地蔓延生長。
……光照強得驚人,甚至近乎異常。似乎是因為位置臨近高空,而天上作為遮擋物的云層又全都在外力作用下被排遣干凈的緣故。
他行走在柔軟的地毯上,穿行在一扇扇窗戶之間,熾烈閃爍的光芒交織連綿,好似被高溫熔化的黃金河在空中緩緩流淌。
他又回到了頂層,周圍的房間和走廊始終空無一人,連腳步聲都被地毯吸收了,環境氛圍安靜得好像公墓區。
身上的衣服被汗水反復打濕浸透,連臉龐和手掌心都變得黏巴巴,腳步略微沉重。總覺得肺臟沉甸甸的,原本輕盈的呼吸,不可避免變成了粗重的喘息。
不過,徐向陽的心頭仍舊火熱。他一路從安全通道上來,將試圖阻攔自己的靈媒、通靈者全都打倒了。
他從來沒有過類似的經歷,甚至沒想象自己會做出這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在腎上腺素的刺激下,徐向陽始終保持著激昂的情緒,不曾感受到半點疲累。
到了這一層后,就沒有人擋在前頭了。并非無人登上這里,不如說,這里才是觀星會成員聚集最多的地方——
只是,在他上來之前,所有人就已經被打倒了。上來一個倒一個,也不知道東倒西歪躺在地上的這群人是死了還是昏迷,徐向陽也沒心思去檢查,總之,一個幸存者都沒有。
數條體表漆黑,遍體觸須,體型比同類要大上好幾圈的鯨魚怪獸,正在走廊里悠閑游蕩,它們穿梭過一個又一個客房,就像魚群在海中的珊瑚叢與礁巖間穿行。
巨獸們的猙獰頭顱頂端穿破天花板,但這些龐然大物卻在鋼筋混泥土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徜徉,不受現實中任何障礙物的阻擋,如同一片片虛幻的光影,堅實的墻壁和地面正在泛起圈圈波瀾。
看來,它們就是擊倒入侵者們的“兇手”。
不過,這些怪獸并沒有阻攔徐向陽,且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毫不在意地甩動布滿棱角和鱗片的尾巴,從他身邊游了過去。
或許是因為小安已經習慣了陪伴在主人身邊的這個男孩的存在吧。
然后,在通往酒店大樓樓頂的最后一個安全通道,他終于遇見了林星潔。
這姑娘正用手撐著下巴,側過臉龐,盯著墻上懸掛著的消火栓箱發呆,一幅百無聊賴的神態。
像森木柳條的長長黑發垂落至她的膝蓋,掩映著女孩雪白的臉龐。
看到她這副樣子,徐向陽情不自禁笑出聲來。
他算是見習慣了,因為每每星潔感到無聊的時候,總會擺出相同的面孔。
做作業做到一半的時候,聽他補課的時候,一起出門在公交車上的時候,或是在聊某些她不感興趣的話題的時候——
盡管她本人是在郁悶,但作為旁觀者的徐向陽卻總能看得津津有味。
長發姑娘托著腮幫子望向別處發呆的模樣,手和臉龐構筑起的線條與輪廓,優美得像是一幅出自大師之手的油畫,無論盯著看多少次都不會感到厭倦。
這次也是一樣。本來心急火燎的他,很自然地停下腳步,開始駐足欣賞。
徐向陽的心情完全放松下來,因為他知道,星潔身上從來沒有過所謂“天翻地覆”的改變。
一個人的個性和態度往往是在細枝末節處得以呈現,他知道眼前的姑娘和過去沒什么兩樣,清月最擔心的……不,老實承認吧,那也是他最擔心的事情——實際上沒有發生。
徐向陽甚至覺得有些愧疚。
因為就算嘴上怎么說“我相信她”,但在面對天地異變般的景象,以及仿佛真的預示著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發生在他和周圍人身上的一系列變故,使他的內心深處,依舊在滋生懷疑。
他呼了口氣,走上前去,朝她打了聲招呼。
“嗨,星潔。”
坐在階梯上的長發姑娘聽到聲音后,轉過臉來。
林星潔的瞳孔仍然是那么純凈和明亮,像是山林間的一汪清泉,澄澈到他總覺得能從那雙黝黑的瞳孔表面,看清楚自己倒映上去的臉。
她沒有回應,直到徐向陽因為這份沉默開始心生不安為止。
“——你是誰?”
林星潔蹙起眉毛,一臉疑惑地反問道。
徐向陽呆住了。
坐在階梯上的長發姑娘靜靜地看著她,似乎還帶著點好奇。
依舊是那雙美麗的眼睛,但此刻徐向陽可不覺得它們像是泉水了,他覺得那更像是一口幽寂的古井,旁人光是低頭俯瞰到那深暗的水面,都會覺得心底直冒寒氣;而現在,與她四目相對的自己,就像是不慎被吸入井中后,整個人都浸泡在了冰冷刺骨的井水里頭……
“——噗。”
林星潔捂著嘴巴。她眉眼彎彎,指縫間流泄著愉快的笑聲。
“呵呵……哈哈哈……”
她笑到停不下來,捂著肚子彎下腰,笑得前仰后合。
“你看你……哈哈……你剛才的表情,真想讓清月也親眼見見啊……”
呆立在原地的徐向陽愣了一會兒神,發現自己的手指竟還在顫抖,那一瞬間的驚悸和惶恐所帶來的影響,仍殘留在他的身上。
他苦笑著說道。
“不,我是真的被嚇到了啊,剛才你說那話的時候,我心臟都驟停了,只覺得喘不上氣……我可沒有在夸張。”
他走到星潔身前,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覺得胸腔內怦怦直跳的心臟,逐漸開始平復。
“我還以為這種壞事,這種惡作劇……只有清月會做。”
“怎么,我就不行嗎?”
長發姑娘低著腦袋。她的笑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停住了,聲音悶悶地反問。
“……不,只是有點不像你。”
徐向陽認真地盯著她看。
“會開這么惡劣的玩笑,看來你心情很不好。”
“大概還好……?”林星潔沒有抬頭,也沒有看他。她自顧自地用手環著膝蓋,小聲回答道,“只是你來得好晚,我都在這兒坐了一個早上了,你才來接我。“
“因為一路上都有人攔著啊。什么孟正啊,龍婆啊,他們身邊圍著一堆人,都想來找你。所以在和你見面以前,我希望盡可能地把這群人趕跑,免得他們來打擾。”
徐向陽嘆了口氣,在女孩旁邊坐下來。
“我早上起來后,你和清月兩人都不見了。所以我就去找你們。我先是遇見了姐姐和有關部門的人,他們是一起來的……”
“蓮姐也來了?”
“對。你想想,我們倆都一整天沒回去了,她肯定會擔心。而且以她雷厲風行的性格,意識到不對后,第一時間就該出來找我們了。”
“……是啊,說的也是。”將臉埋在膝蓋里的長發姑娘,幅度輕微地晃動腦袋,“那我們倆隱瞞的事情……?”
“瞞不住啦。據說周隊長……嗯,你還記得嗎?就是我們遇見過幾次的那個老警察,他邀請姐姐加入有關部門的隊伍中去了。所以我們倆現在的情況,她基本上都清楚。”
“是這樣啊。那她有沒有……”
“她沒有怪我們。其實說起這件事……”
徐向陽遲疑了一下。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預感。我早就覺得這事兒瞞不過她。姐姐她應該早就注意到我們身上的異常了吧。”
“嗯,有可能。”
兩人說話的時候,林星潔始終低著腦袋。
不知道從什么開始,她就沒有在笑了;或者說,從一開始,哪怕是在惡作劇的時候,她都不算是在“笑”。
“我已經和姐姐約好了,我會把你和清月都帶離這個地方,她現在就在下面等我們。待會兒,我們就一起坐車回家。”
“星潔,你怎么說?還有別的事情嗎?”
“我,我當然沒問題。清月呢?”
“我和她見面以后,就決定一起來找你。中途商量了一下,決定兵分兩路,分別突破孟正和龍婆的阻攔來見你。相比我這邊,她那邊的壓力更大……你知道,那個叫‘龍婆’的人很厲害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幫她,但現在的我好像沒有多余的力氣……”
“沒關系。那可是班長大人啊,我相信她什么都做得到,我們倆呆在這兒等她就好了。”
“嗯。看來還剩下一點時間。”
林星潔說完這句話后,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通往屋頂天臺的樓梯上,一個人正襟危坐,一個人抱著膝蓋,氣氛有點尷尬、有點沉重,像是一對初次見面,同時性格上又都很容易害羞和緊張的相親人士。
“向陽……”
“嗯,我在。”
“對不起,我不會再開那種玩笑了。”
“沒關系。偶爾受點驚嚇,有助于保護心血管健康。”
“你不舒服?生氣了嗎?”
“沒有生氣。……我想,像我這樣的男友,大概沒有生氣的資格吧。”
“哦。”
又是持續片刻的寂靜,然后她才老老實實地開口承認。
“是我的問題。你說對了,我的心情不太好。”
林星潔將腦袋抬起來了。在徐向陽注意到這件事、并且真的看到她的臉之前,她又將自己的面龐貼到了身旁男孩的肩膀上。
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出一聲眷戀的嘆息后,突然聽到“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聲音——自己的手臂被抱住了,她被他抱進懷里。
“想和我聊聊看嗎?”
“……嗯。”
林星潔倚靠著戀人的胸口,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好讓自己躺的更舒服點,然后才開口說道。
“那個叫孟正的家伙,他用某種奇怪的靈媒能力,將一段記憶交給了我。”
徐向陽正攬著少女纖細的胳膊。在聽到這個話題后,他的手指不自覺施加了些許力道。
“……是有關于你過去的事情?”
“是的,好像是有關于我是怎么變成神媒的。我聽他說,別的神媒都是自然誕生的,他們與生俱來擁有著能改變世界格局的力量。只有我不一樣,而這整起事件的起因,都發生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
“你現在都已經知道了?”
“不。他給我的記憶只有最開始的一段,他說是出于安全考慮,我覺得他是在拿這個當誘餌。總之,我起碼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
“這份記憶確實和我、還有‘小安’和夢中的大海有關。因為在接受記憶之后,我的身體狀況很快就穩定下來了,而且能力還得到了增強。另外,還有一件事……”
“嗯?”
“這事兒真的和他有關。”
“你是說……”
“對,就是那個不負責任把我和媽媽丟下,一個人不知道去哪兒的男人。明明那家伙的長相我都快忘光了啊。”
聽著林星潔嘟嘟囔囔,徐向陽沉默一會兒,開口安慰道。
“我覺得這算是好事吧。畢竟是你的父親,不至于害你……還是說,你覺得岳父大人是那種會犧牲女兒性命的人嗎?”
“不準喊他岳父!”
他的肚子狠狠挨了一拳。
“哎喲!”
徐向陽夸張地喊叫了起來。于是星潔又笑出聲來,兩人便笑作一團。
“……我不覺得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數分鐘后,長發姑娘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晶瑩,低聲說道。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個很溫和的人,對我,對媽媽都很好,從來不會罵人。但時至今日,我明白自己并不真的了解他,他也從來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去了解。也許……”
“也許?”
“也許,我真的是什么命中注定要毀滅世界的大魔王呢?他后來會人間蒸發,說不定就和我的事情有關。”
“你現在怎么和清月一個樣了,”徐向陽有些無奈,“事事都愛往最壞的方向想。而且,這話你已經說過好幾次啦。”
林星潔“呵呵”笑了起來。
“不過呢,說到底,我其實不太在乎他的事情。我們都快十年沒見啦,這十年里,他就沒有肩負起父親的責任過。別人可能覺得我這種想法很不孝,但我在意的男人,只有你一個。”
長發女孩輕聲細語地說著悄悄話,趁著徐向陽沒防備,她突然仰起脖子,將濕潤的唇瓣貼了上來。
“所以,我剛剛一直在胡思亂想,想的是這世上果然有很多事情,是從很久以前就決定好了。既然我是被制造出來的神媒,那就注定會背負某些東西。它可能是好事、可能是壞事。如果我在覺醒后,事態是朝著壞的方向發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不得不成為大魔王,你把我丟下了怎么辦呢……別人我可以無所謂,但是向陽,只有你……”
徐向陽的脖子很快就變得濕漉漉的,同時還在不斷傳來被人用舌頭舔來舔去的癢癢感。他努力地忍耐著,將雙臂摟得更緊。
“對不起啊,明明昨天晚上,你都和我那么約定過了,明明我知道你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可我還是忍不住會心生懷疑。像這樣反反復復,反反復復……”她小聲喃喃,“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女孩……”
“沒關系,沒關系。無論多少次都沒關系。”
他用手輕撫著她的頭發,在她耳邊安慰道。
“我們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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