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據說在盛夏出生,到了秋天就會死去的孱弱生物。
徐向陽并不了解昆蟲的區別。楸型蟲,蟬,甚至蜚蠊,在他眼里可能區別都不大。
而他之所以能在第一時間分辨出來,是因為……
叫聲。
永無止息,不知疲倦的蟬鳴,那是人們記憶中夏天的象征。
聽說蟬蛹一般需要在土壤里躲上半年到一年時間,才能鉆出地面、變為成蟲。甚至有的幼蟲會呆上數年之久。
而它們出生以來的唯一目標,這個族群自誕生以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喊叫——不論晝夜,不管是否有人會在意還是覺得厭煩,都要拼盡性命,盡全力地放聲高鳴。
起初是微弱的,只在耳畔響起的熙攘響動。像是隔壁廚房燒開了的水壺,“啪嗒啪嗒”響個不停,有人想要去關火,身體卻動不了。
徐向陽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似被澆筑進了水泥當中,喉嚨喊不出聲音,四肢做不了動作……
輕柔的空氣從鼻尖上流淌而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聽”,仔細傾聽。
那個聲音以一股不可抗拒的氣勢慢慢增強,變得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嘈雜,直至鼓噪耳膜,讓他感到心煩意亂——或許,這正是由于他不自覺集中了精力去聽的緣故。
但心情越是煩躁,越想要捂住耳朵,就越無法忽視噪音的入侵。
蟬鳴、蟬鳴、蟬鳴。
讓人不禁聯想到逝去的夏日:空氣炙熱得窒息,柏油馬路上蒸騰的水分像幻影般搖曳著,整座城市有一半躲在樹蔭下,而孜孜不倦的蟬鳴就像是打開后再沒有關上的收音機,沒有調準頻道的喇叭里傳出來的全是雜音。
煩躁,煩躁,不安,煩躁,不安——
他的呼吸正在慢慢變得急促起來,胸膛像是喘不上氣那樣劇烈起伏著,直直盯著前方的一雙眼球正在充盈著大量血液,臉部同樣漲紅,而他對此好像恍然未覺,只顧瞪著前方。
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逆流暴走,流淌過的地方到處都傳來熾熱焦躁的感覺。
——然后,他便看見了趴伏在高樓上,收起透明雙翅的巨蟲。
多么不可思議。
比樓房還要龐大的蟲……
伴隨著耳畔愈發高昂的鳴叫,他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會的舞臺中央,周圍都是面紅耳赤的演奏家們,以著了魔般的瘋狂氣勢吹拉彈奏,樂器合奏時那排山倒海般的響動,直沖云霄,響徹天空,全世界都被淹沒在了音樂的海洋中——不,比這種感覺還要夸張,他不是誤入舞臺的觀眾,而是趴在單雙簧管或是小號長號上一只正隨著振片激烈抖動而上下起伏的微不足道的昆蟲……
一只昆蟲。
一只……昆蟲。
一只什么樣的蟲?
“蟬。”
人的思維一片空白。
徐向陽充血的大腦里,只剩下這一個字、一個詞。
可怕的聲音、可怕的光景、可怕的精神異常。
但任何一種異常現象,對于徐向陽來說,就像是一道海浪卷起拍打在了礁岸邊上,最后碎成漫天玉屑,似層層雪花堆疊傾覆,而巖石依舊巋然不動,無論當時看起來有多么驚人、多么澎湃、多么氣勢洶洶,等拍到自己身上時……也只剩下了掠過眼前的震撼而已。
所以,徐向陽在親眼目睹蟬的身影,打了個激靈后,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他連忙扭過頭去,看到竺清月和林星潔兩人全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馬路對面,正一副面色恍惚的樣子,趕緊伸出手去,拽拽兩位女孩的胳膊、揉揉她們的小手,想要讓姑娘們清醒過來。
“啊,這……”
在徐向陽開始考慮是不是要拿巴掌扇臉以前,林星潔臉蛋漲紅,及時回過神來。
“不、不好意思。”
她輕聲道著歉。
“那是某種制造幻覺的能力嗎?感覺和清月的那個飛蛾不太像……我們可能只是被震懾住了。”
“唉,要人盯著一頭巨大的昆蟲看也太奇怪了,只會讓人覺得惡心反胃吧。如果對方的能力是制造幻覺的話,我希望能看到更加真實和美好,某種更加像是夢的東西,”
班長大人同樣已經回過神來,她微微嘆息著,似乎是覺得很遺憾。
“比如,我們三人在床上顛鸞倒——”
“你給我閉嘴吧!”
林星潔已經是第二次這么抱怨,這次不但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還順手撓起了她的胳肢窩,免得那張不安分的櫻桃小嘴里再蹦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葷段子。
“……所以,你們和我一樣,也看見了那只對面房子上的蟬?”
此時的情況與往日迥異,就連平日里看得津津有味的漂亮姑娘們間的嬉戲打鬧都無法奪走徐向陽的注意力,他依然眉頭緊鎖,指向街道對面的方向,于是兩人跟著他手指的方向一起看去。
那只巨大的蟲依然安靜地趴在那里,并沒有因為年輕人們的意識清醒而消失。
“是啊,能看得見。都變得那么大了,想要真正忽視都很難。”
本來還笑得很開心的班長大人,慢慢收斂起了笑容,而長發姑娘則是抿緊唇瓣,表情緊繃。
蟬鳴聲倒是不像剛才那么響了,但它依舊存在,在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和街道上空盤桓,仿佛世界本就該如此運作,所有人都漸漸習慣了這種單調的噪音摻雜到背景音中……
但現在是秋天、是深秋,真正的蟬鳴本該隨季節變遷一起消逝了。
“看上去……”
竺清月朝那只蟲伸出手。
她先用手掌遮擋住巨蟬的身影,再慢慢分開手掌,沿著手指間的縫隙往前看。
遮擋大樓的蟲依然存在。
“更像是實實在在的生物。”
“我也這樣想,不是普通的幻覺。”徐向陽嘆了口氣,“可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這樣的場景未免太超現實了點。”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
班長大人開始在旁邊低聲喃喃。徐向陽思考片刻,才理解她在說什么莫名其妙的話:這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開頭,講述的是一個男人早上醒來后變成大甲蟲的故事。
至于為什么?沒有理由,沒有原因,只有荒誕。
這與他們現在的心情如出一轍。
“應該是那群家伙中某人的襲擊吧。”重新整理好心情,徐向陽認真分析道,“從孟正的語氣來判斷,來者和他可能不是一路的,但他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孟正——就和剛才的自己等人一樣,他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呆愣愣地望著街道的另一頭。
不止是他,在場的所有靈媒都中招了。全都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角度各異的腦袋扭向同一個方向,十幾雙目光直直朝前看。
眾人的表現就像是瞻仰一幅宗教壁畫的狂熱信眾,著了魔似地動彈不得,場面十分詭異。
“你們快看!”
這時,清月發出了一聲驚呼。徐向陽順著她的目光往對面街道的遠處看去,不禁愣住了。
“那,那是……”
距離面前這棟樓房不到數十米的另一座樓房上,竟同樣趴著一只巨大的蟬!
而且,無論模樣還是大小……全都和原來那只如出一轍,簡直像是鏡像。
“不止這一頭,兩頭……”
等到年輕人注意到竟還存在第二只巨蟬的時候,蟬的數量便以他們視線轉動的速度為標準,無止盡地增長著,不一會兒,每棟樓房的正面、側面和看不見的背面,甚至街道和巷弄,全都被暗黃發亮的昆蟲外殼與薄薄的翅膀所覆蓋。
一動不動趴伏著的蟬,像無邊無際的海,一直連綿到視野的盡頭。
這不禁讓人產生奇怪的聯想,會不會整座城市的每一棟樓房上頭,全都趴上了巨大的蟬?
……實在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胃部抽搐的畫面。
宛如源自大腦最深層的噩夢,在現實中上演。要是有昆蟲恐懼癥的人在這里,恐怕第一時間就會直接暈過去吧。
“我們該不會掉入到什么奇怪的世界里了吧……”
徐向陽喃喃。他覺得自己就好像身處在一個由巨大的昆蟲與鏡子組成的迷宮里,否則,根本無法解釋眼前的景象。
“可是,對方好像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林星潔左顧右盼。
自從“蟬”出現以后,已經過去了十幾分鐘,街道上一片寂靜,沒有任何突如其來的襲擊發生。
“這人只是想來個下馬威吧。”
徐向陽嘆了口氣。
難怪對方剛才一直不出手。只是默默看著孟正等人和自己交流,直到這群人被己方打倒了才突然出現,控制局面。
維持高手風度是一碼事;但另一方面,這人甫一動手就是這么大的陣仗……恐怕對他(她)而言,身邊的同伴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和敵人一起中招。
“難道那種讓靈媒失控的嬰兒哭聲,就是這家伙做的?”
“或許……”
從氣勢和規模上來說,的確是這個迄今為止都尚未露面的敵人更符合特征。畢竟能釋放出覆蓋整個城市能力的人,一定是位尤其厲害的靈媒,不亞于沒有失控前的星潔。
他又忍不住開始打量像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蟲那樣跪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孟正,偷偷撇嘴。
——總不至于是這個被一回合放倒的男人吧?
雖然他是首領,而且目前為止還沒有展現出過自己的靈媒能力,但這家伙表現著實有些丟人,不止是面對敵人,連伙伴的一擊都吃不下……
三位年輕人站在原地,心態戒備地嚴陣以待了一段時間后,林星潔搖了搖頭。
“這樣等下去不是辦法。”
“我們逼他出來?”
“該怎么做呢……”
“先審問好了。”
徐向陽踢了踢孟正的膝蓋。
“這人要是不在意同伴的事情,那也無所謂,我們自己做自己的。”
“……好。”
竺清月圍著男人轉了一圈,她用手托著下巴,仔細端詳起來。
“但是,要怎么做呢?他現在好像不會說話。”
“想點辦法刺激他,讓他醒過來。比如——”
徐向陽想了想,不知不覺間再度提起腳,準備往這人的臉上再來一腳。
雖然他在挨過一拳后,滿臉鼻血,臉龐淤青的模樣已經很狼狽了……
但對人來說,制造疼痛永遠是最直接有效的刺激。
“你們好。”
不過,就在他們準備動手前,一個人影出現在他們面前。
冷淡的聲音,卻嚇了他們一大跳。
這個人是突然出現的,就和那群巨蟬一樣突然。
那是一個神情漠然的女人,長相很平凡,是那種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中年婦女。
徐向陽卻覺得這人長得有那么一點兒眼熟,他們在過去可能有過一面之緣。在經歷最初的戒備后,他忍不住態度遲疑地說:
“我好像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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