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是……”
等到深夜一兩點的時候,年輕人們走到了一扇深藍色的鐵門前。
徐向陽站在這扇門前,開始思考著它從何而來、為何又會出現在這里之類不著邊際的話題。
高聳的鋼鐵門板銹跡斑斑,墻壁上的石灰斑駁,仿佛覆蓋上了一層濃郁的陰翳。
離開擁堵的高架橋后,徐向陽等人暫時不知道往哪里走。他們決定先前往靠近城郊的方向走。
之后要如何出城,到底是要靠一雙肉腿走出去,還要想辦法繞過那群人的阻礙,乘坐火車或是大巴……就等之后再說。
雖說是毫無計劃的行動,但在徐向陽眼中卻算不上太糟糕。
既然連自己都不知道接下來會到哪里去,反過來說,他們的行動同樣很難被別人預測到。
對方要是沒有特別的追蹤方法,或者自己這邊的運氣沒有差勁到直接迎頭撞上大部隊——那么,到處亂轉的三位年輕人,就會像是游魚潛入海底,一般情況下是發現不了的。
……徐向陽知道這是太過樂觀主義的想法。但眼下這種時候,除了維持樂觀以外,他也改變不了別的事情。
即使是在被追殺的路上,他的心情依然不曾有過焦慮或是慌張。
迎著輕撫面龐的夜風,在雨后的清新街道上自由漫步,而親愛的人們就陪在自己身邊,彼此暢所欲言,交談無忌……
這就是看似平平常常、卻又無比可貴的生活,普通人會在未來的某個時間節點,回顧過去時將它們看作記憶中閃閃發光的寶物;而徐向陽雖說只有高中生年紀,卻經歷過別人一輩子都無法想象的事情,所以在當下這個瞬間,他便已經能夠深刻地感受到這份美好、且努力地將它攥在手中。
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不愿放跑。
只希望腳下的路能長些、長些、再長些。
遺憾的是,人的感官可以在心理作用下變得短暫或是漫長,但生理上客觀存在的限制是沒辦法騙人的。
在漫無目的地走了將近兩小時后,三人都覺得很累了,需要立刻休息。
雖說他們一路上走走停停,在公園和車站的椅子上、以及24小時營業的商店里,全都有過短暫的休憩,但從徐向陽離校早退的時間算起,他們已經來回折騰了半天了,年輕人們現在最渴望的是找到一個能安心睡上一覺的地方。
比方說,這扇門后。
這里位于一條岔道的盡頭。從主干道拐入后,馬路前半段還坐落有幾戶人家和店鋪,看掛出來的招牌,都是洗車店以及配套的五金店,當然這個點他們都不可能開門;
可再往里走,就看不到有人生活的痕跡了。破敗的房屋和四處堆放的諸如汽車輪胎和建材之類的雜物,感覺會是附近孩童們肆意嬉戲的樂園。
一路寂靜。兩側的墻壁上有著用鮮紅的油漆寫下的標語口號,如今已顯得黯淡;上面還有人重新涂抹過的痕跡,有到此一游的人名,有“禁止大小便”的警告,還有拿口號開玩笑的涂鴉。
這種荒涼的感覺,就像行走在一片廢墟之中。
靠近城鄉結合部的郊區,往往容易會讓人產生憂悶和鄉愁。
“這是哪兒?”
“不知道……”
感覺不是啥好地方——徐向陽還沒來得及張口,一轉頭就看到了班長大人雙眼閃閃發亮的小模樣,顯然是對里面很感興趣。
“我們進去看看吧?好不好?好不好?”
明明是在緊張兮兮地逃亡,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一群危險分子盯上逮住,真虧她還能保持這副走到哪兒都充滿好奇心的雀躍態度……
清月大小姐的這種表現,就像是那種剛從城堡里逃出和人私奔的公主,在女孩眼中,這個世界總是充滿新奇和不可思議,而非危機四伏。
不過,這種比起狼狽逃亡,更像是和朋友一起出來郊游的悠閑態度,不知不覺間亦讓徐向陽安下心來,所以沒啥不好。
“說不定里頭是垃圾場,臭氣熏天的那種。”
站在一旁的長發姑娘抱著胳膊,毫不客氣地說。和徐向陽不一樣,她從來不會給清月留面子。
“哎不會吧?”
班長大人表示懷疑,她的鼻翼微微翕動,像只小狗那樣在門口附近嗅了一會兒。
“我沒聞見臭味啊。倒是有股金屬的味道。”
“……唉,你想進就進吧,誰都不會攔你。”
林星潔有點無奈。
“要是你不怕這地方是那群家伙精心挑選出來的埋伏地點的話。”
“不可能啦,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會走到這種地方來,要不是和你們在一起,說不定一輩子都沒這個機會……他們要是真的能追上,我反而會比較佩服。”
竺清月還在說話的時候,林星潔已經走上前了。
門把手上掛著一串鐵鏈。長發姑娘伸出手去稍稍拉扯了一下。她都沒使勁,鏈子就自個掉下來了。
在沒有人推門的情況下,大門慢慢地向內側敞開。生銹的齒輪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響動,就像是在歡迎他們回家。
“哇……”
走入其中后,徐向陽聽見耳邊傳來清月的驚嘆聲,星潔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而他同樣在為門后敞開的景象感到驚訝,下意識放慢了腳步。
就像是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旅行,面前卻突兀地出現了一座華美磅礴的宮殿……
當然,這種破落地方,不可能會出現巧奪天工,精心設計過的殿堂;同樣的,他也相信不會有人將這個地方看作是景點。
所以,所有景象的呈現,都是“無意識”的;而正因為不曾添加過人工元素,才會在陰差陽錯間制造出這樣的景象吧。
粗獷,而又氣勢十足——
——門內,是一處廢車處理廠。
占地面積相當寬廣,一眼幾乎望不到頭。
而處理廠中的主角們,自然是那些像小山般堆疊起來的報廢汽車。
一輛交疊著一輛,每輛車上都有被巨大機械傾軋過的痕跡,就像被拍扁的易拉罐,隨手丟到旁邊,漸漸便成了堆。
這些由廢棄車輛疊成的“塔堆”,矮的高出幾個人頭,高的足有近十米,像是一座屹立在荒野上的塔;它顫顫巍巍,遠遠看去仿佛隨時有可能傾倒,引發轟然巨響的同時把不小心經過底下的人壓扁。
但是,等人們真的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來到這座廢棄汽車構筑的塔下,就會發現它其實很安靜;那種大廈將傾似的失衡感,不過是觀眾們在心理層面產生的錯覺。
汽車塔安靜到宛如一座高大的墳墓,在夜色中漠然不語、巋然不動,經歷風吹雨打,卻不曾有分毫改變,就像沙漠中存在千年的金字塔。
高高低低的汽車塔,朝著遠方的視野盡頭連綿,像是一整片鋼鐵與玻璃匯聚成的丘陵地帶……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朦朧的月光里,在漆黑的夜色中流轉著清冷的光輝。
“好厲害。”竺清月感慨道,“我以前只在報紙上見到過這種地方,沒想到親眼看到時的感覺會這么不一樣。”
“是啊,明明是個被廢棄的地方。”
徐向陽也覺得稀奇。眼前這一幕,說是真正的奇觀都不為過。
這座城市里,真的有那么多車嗎?還是說,這一切都只是發生在他面前的幻覺,一種隱喻般的狂想?
他們無意間來到了這個地方,親眼目睹了連夢中都不會出現的光景:
一輪巨大的明黃色玉盤,懸掛在離大地很近的半空中,下方是廢墟般的清冷世界,淡淡的、如夢似幻的細光遍處灑落,更為這座汽車墳場增添了幾分奇幻色彩。
“看,那邊是送我們過來的面的吧!”林星潔指著前方被主人遺落的黃色車輛,上面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還有摩托車,面包車,大巴車,公交車……”
少女一輛輛地數過去,每一輛車上都承載著一段歲月、一份回憶。
月下的冷風幽幽地吹著,拂過癟下去的輪胎和引擎蓋,吹過業已碎裂的車窗玻璃。
在廢車場上空盤桓環繞的風聲,逐漸變得嗚咽,像是有人在遠方的舞臺上輕歌淺唱,哀婉低鳴。
年輕人們慢慢經過這一處處兼具工業感和廢棄美學的山丘,從它們森嚴的陰影覆蓋下走過。
四畔一片寂靜,除了風聲,聽不見半點蟲鳴,就好像天地間只剩下了這個地方,這里是與世隔絕的……
周圍沉默的金屬雕塑,如同一具具死去的尸體。
然后,他們終于走到了廢墟的盡頭。
“那是……”
徐向陽凝望著前方。
“是工廠吧。”
廢車場的盡頭是一堵墻。他們站在高處,能看到墻的另一頭則是工地,工地上到處都是散落一地的鋼筋、水泥板和木材,面積寬廣,卻看不到半點人氣。好似人跡罕至的荒野,隨時都可能鬧鬼。
一座水泥攪拌機、一座塔吊,各自孤零零地立在那兒,顧影自憐,相依為命。
“還有爛尾樓。”
而工地再往后,便是幾幢十幾層高的樓房。表面是灰漆漆的顏色,沒有粉刷、沒有裝上門和玻璃,一個個簡陋的洞口,像是一只只沒有眼球的窟窿。
徐向陽重重地吐了口氣,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廢車場的盡頭是一堵墻,墻的另一頭則是工地;工地再往后,是矗立在天邊的爛尾樓。
這就是他視野中囊括的所有。
第二個千年的尾聲,末日預言中據說會有恐怖大王從天而降,毀滅地球的秋日夜晚,少年站在世紀末的汽車迷宮里,覺得自己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