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潔即將回到那個屬于自己的家的時候,卻在半路停下腳步。
一雙纖細的眉毛微微蹙起,她的目光朝著身旁一扇敞開的門扉內看去,些許昏暗的光亮從里頭透露出來,蜿蜒的陰影在地面上延伸。
這是自己的另一個“家”——或者說,是曾經的家。
濕漉漉的、凹凸不平的石頭臺階上,有青苔的痕跡。木門上的種種痕跡看似平常,放在女孩眼中卻有種熟悉的感覺。
這邊是她曾經用鞋子踹出來的凹痕,那邊是小時候無聊拿皮球砸出來的;門框有一小半脫落了,大概是經過無數次摔門而出后留下來的“傷口”吧……
距離林星潔的父親失蹤,她和母親林素雅從家鄉搬到這座城市的那一天,算下來已有十年時間。
由于童年時期的記憶變得模糊,所以可以說自林星潔有識過來,她就是從這條巷子里長大的,這里就是她的故鄉。
林星潔稍稍恍了一會兒神。
其實回憶往昔這種事兒,除去生活一帆風順的幸運兒,平常人總是覺得復雜難明、苦樂參半的,會有想要挺直胸膛的自豪時刻,亦有現在想想都覺得窘迫與后悔的瞬間。
何況,她還沒有到能放平心態看待過往苦難的年紀。家庭和生活環境所帶來的壓力,看不見希望的日復一日,對女孩而言仍像是發生在“昨天”。
林星潔小時候的日子,過得總是要比起身邊的同齡人們要更辛苦些。生長在孤女寡母的家庭中,作為未成年女孩的她需要學會如何獨自一人照顧自己,要處處小心翼翼,才能保證不受傷害;
要是再和徐向陽同居后甜蜜與酸澀糾纏的時光相比,那段日子無疑愈加顯得黯淡。
但是,與母親生活在一起的日子,終究是她人生中無法割舍的部分。
現在的林星潔早已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或許在旁人眼中,回到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身邊的選擇亦未嘗是件壞事,說不定還能讓自己的母親跟著過上美好的新生活……
只是,她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和戀人與好友考上同一所大學,這就是林星潔暗自立下的目標。
她心懷決意,絕不動搖。
盡管時至今日,這本該板上釘釘能實現的理想,好像同樣出現了一點點意外……
林星潔不自覺地沉浸在回憶里,走了一會兒神;隨后,她突然聽見門扉那頭傳來的呼喊。
那是什么聲音?
女孩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然聽見了女人的哭聲。
哀怨的,悲泣的,飽含痛苦和后悔的哭聲。
這個聲音逐漸和林星潔回憶中的某個聲音逐漸重疊。
在她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能聽見母親深夜里的哭聲。
一個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現在卻要獨自肩負起家庭的重擔,沒日沒夜地為工作和家務奔波,照顧自己和女兒。單親母親的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林素雅時常懷念過去的幸福,怨懟拋棄自己人間蒸發的丈夫,整天以淚洗面。
一想起那時候的經歷,林星潔的心中頓時怒氣上涌。
她對自己的母親的軟弱性格向來很不爽。一開始還會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憐,但久而久之,免不了產生厭煩和嫌棄的情緒。
父母該好好照顧和保護好子女,負責引導他們走上正確的道路;而子女則要體諒父母的辛苦,這本是親子之間應有的樣子。
但或許是力有未逮、或許是性格使然,年齡、閱歷和心態皆存在差距的雙方總不能完美地做到這些,家庭中的齟齬矛盾便是由此產生的。
人活一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是每樣事都能用道理講得通。
對于漸漸從小女孩長大成少女的林星潔來說,一個只知道哭哭啼啼,難以承擔起家長責任的女人,她實在不愿給好臉色。
但即便如此——
就像她之前對林素雅說的那樣,那個女人終究是自己的母親,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放著不管。
林素雅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但林星潔卻不是不負責任的女兒。
事到如今,母親之所以還會躲在家中哭泣,難不成是因為——
不會吧……
這個混蛋!明明我都放他一馬了!
怒上心頭,周圍的濁流激烈而澎湃地涌動著,林星潔毫不猶豫地踹門而入。
在這種關鍵時刻,激烈的情緒起伏所導致的結果只會有一個,那就是超能力的暴走失控——
可她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房間內的光線暗淡而昏沉,
一個男人匍匐在角落里,他的體型高大健壯,身體佝僂蜷縮。
他背對著自己,發出一陣“咯嘣咯嘣”的古怪響動,就像是野狼在反復磨亮自己的利齒。
林星潔愣了一下。
她的視線逡巡四周,卻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
還沒等女孩反應過來這究竟意味著什么,那個男人像是嗅見了人的味道,從角落里騰地站起。
天花板垂落下來的燈被男人的腦袋撞到,來回晃悠;他就像是一座魔山,朝著女孩投下一片陰影。
她只能仰視。
男人的臉在熟悉中又透著一股陌生,額頭青筋暴起,瞳孔布滿血絲,本來就兇神惡煞的面龐變得愈加猙獰。
“這……!”
林星潔覺得他此時的狀態有點熟悉,臉色微微一變。
這并非畏懼。
自從覺醒超能力以來,就沒有人能再傷害得了她。
林星潔只是意識到,自己有可能踩中了陷阱。
“快……快……”
男人的喉結里發出陰沉的悶響,似乎是想要說話,卻連一個詞語都吐不出來,被“咕嚕咕嚕”的喉間怪聲淹沒,根本聽不清他想要說什么。
他張開指節粗壯的手指,想要鎖住自己的喉嚨,不斷上翻的白眼似乎證明他正陷入到某種意識層面的掙扎——但下一刻,他就放下了手,眼神里只剩下屬于異類的兇惡。
額頭的青筋極不正常地鼓起,甚至變作了一條條活過來的“蚯蚓”,在皮膚底下肆意竄動。
男人如野獸般四肢著地,隨后雙腳用力一蹬,朝著站在門旁的長發女孩撲來。
一棟狹窄的房屋,兩人的距離迅速縮短。
在察覺到被附身者異樣的氣息正在靠近后,在林星潔身旁如有自身意志般流淌卷涌著的濁流,在霎那間展露出憤怒。
盡管是對它而言,眼前的怪人是如蟲豸般弱小的生物,但這種冒犯依舊是無法原諒的。
于是,這一個晚上都積蓄在女孩周圍的力量,全都不受控制地膨脹開來。
“等……!”
林星潔回過神來,伸出手想要阻止,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她的力量早已失控。
異世界的海洋自虛空洞穴內噴薄而出,層疊的海浪重重拍打在附身者的身上,男人登時像炮彈般被發射了出去,腦袋重重砸在水泥墻壁上。
她甚至能聽見對方胸腔凹陷、全身骨骼斷裂的一連串響動。
林星潔呆了呆。
她看見從男人胸前破開的血肉大洞里,鉆出來一個渾身沾滿了血的嬰兒。它抬起頭,邪惡冰冷的瞳孔里只有眼黑沒有眼白,同時大幅度地咧開沒有長出牙齒的嘴巴,露出漆黑的喉嚨。
“啊啊啊啊——”
頭痛欲裂,痛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這一刻,她已經分不清是誰在尖叫,到底是眼前這個嬰兒,還是自己。
“……素雅……素……雅……”
鮮血自男人的口鼻間汩汩流出。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被邪靈控制的男人仿佛終于恢復了神智。但他的意志已然渙散,瞳孔虛無地映照出天花板懸吊下來的那枚仍在搖晃的燈泡,嘴中反復呼喊著某個女人的名字。
濁流并未因為殺了人而就此停息,反而像是剛剛突破了提拔阻攔的洪水,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混沌之海迫不及待地淹沒了房間,朝著遠方蔓延。
海水的中央,一片墨色的長發隨風飄蕩;一股壓倒性的氣息像是被點燃的炸藥,一團烏云在狹窄的房屋內膨脹,眨眼間便擠破了水泥墻體的束縛。
伴隨著爆炸般的驚人響動,房屋頂棚被喧動的氣流整個掀飛。
令人呼吸困難的壓迫感,像是盛開的蓮花,以這棟房屋為中心,近乎無限制地膨脹。
來自異世界的氣息魔焰高漲,好似一道滾滾狼煙,撕裂夜幕和秋雨,直沖天心。
在闖入之前,徐向陽利用通靈能力與林星潔進行過一次溝通。
雖說一個呼吸的間隔就被“彈”出來了,但起碼能讓他不會找錯地方。
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根本沒辦法靠近那個地方。
阻礙他的甚至不是洶涌的濁流,而是一股氣流,驟然卷起的風暴宛如一面高大的墻壁,讓試圖進入屋內的徐向陽寸步難行。
遠境與現實世界之間的相互傾軋,導致泄露出來的能量制造出了狂暴的烈風與澎湃的浪潮,它吹開了天空的烏云,以小巷為中心迅速蔓延,不一會兒便吞沒了整個街區。
這一可怕的現象只不過是開端,混沌的海流并沒有因為吞下這片區域就停下腳步,而是以堅決的、不可阻擋的趨勢,朝著市中心蔓延……
在通靈者與靈媒們的視野里,時不時就能見到近十米高的渾濁浪頭沖上一棟棟居民樓的天臺,中途將花盆衣服等雜物全都卷上了天空。
一戶戶人家里的燈光點亮,人們從寂靜的夜晚中被驚醒,還以為是有大規模的暴風雨來臨,慌慌張張地關上門窗,然而居民們卻依然能聽到玻璃窗戶、乃至鋼筋混泥土不堪重負的“嘎嘎”作響。
有的人還以為是海嘯來了,卻看不見夜空中有半滴水落下,反倒是一片月明星稀的晴朗——連天上的積雨云,都被這股龐大的能量吹散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窗戶和墻體上的裂縫,在沉重的壓迫下一點點綻放。
一時間,住在舊城區里的人們全都陷入了混亂,夫妻和孩子們在慌張中抱作一團,想打電話報警,卻無法接通聯絡……
僅僅是一個人的力量,便在整片地區內營造出與洪水來襲無異的災難性景象。
而位于風暴中心的小巷里更不用說,這里的人們在紛紛蘇醒后,已經將門窗關得很緊,卻依舊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整條小巷,就像是在狂風暴雨中航行的船只,隨時有可能傾覆。
而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星潔!”
他的臉被狂風打得生疼,刮出一道道血痕,徐向陽咬緊牙關想要靠近,卻發現那棟房子已經被恐怖的漩渦包圍,每一道氣流都像是一枚正在高速旋轉的尖銳刀片,擅自闖入者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他高聲呼喊著女孩的姓名,然而卻無人應答。
就在這時,一道邪靈的影子從天而降。徐向陽心中一緊,想要躲開的時候,卻發現對方反過來用軀體保護住了自己。
他意識到是清月的援手。
徐向陽不再猶豫,大喊“沖進去!”——這句話是他自己為自己鼓勁,他旋即用雙手擋住臉,鼓足勇氣、咬緊牙關往門里沖去。
這頭陌生的邪靈顯然曾經屬于某個在附近監視的靈媒——但在絲線的強制操縱下,它拼盡全力用身體覆蓋住了那個男孩。
無聲的慘嚎中,邪靈被風暴迅速千刀萬剮,連半點殘軀都沒剩下,徹底消失在漩渦之中。
幸好,徐向陽已經趁機沖入門中。
他一眼便瞧見了正倚靠著冰箱、雙手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發呆的林星潔。
明明房屋外如末日來臨般黑云壓城,屋內卻是一片風平浪靜,就像是身處在風暴眼。
而不遠處的地方,正躺著一位頭發短到只留青茬的中年男人。他的整個胸膛都以可怕的幅度凹陷下去,五官都在溢出鮮血。
就算徐向陽只是個高中生而非受過專業訓練的醫護人員,都能看得出來這家伙死定了。
“……被附身了?”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味道,不禁蹙起眉毛,聯想起和班長大人在旅館內的遭遇。
有人正在這座城市里,利用邪靈的力量散布制造附身者,從而引發混亂……
徐向陽猜到了這人的身份,不過見對方只是依靠被附身后異化的身體茍延殘喘,呼吸正在急速變得微弱下來,顯然是沒救了,他便再沒有心思去管,目光落在了林星潔身上。
女孩低垂頭顱,長長的、濕漉漉的頭發披落下來,遮擋住了臉龐,讓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星潔,我們快走。”
女孩聞言,抬起頭望向他,神情黯淡。
她顯然在外頭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雨,臉色異常蒼白;原本漂亮又柔順的長直發,這會兒卻像是沒除干凈的水草,潦草地黏在臉龐上。
從這會兒的她身上,哪里還能見到平日里那女俠般的瀟灑勁兒,只有被淋成落湯雞的狼狽,還有……
前所未有的陰郁。
“向陽……”
女孩的嗓子沙啞,就像患上了重感冒,透著深深的疲憊,聽得他心疼不已 其實這個時候,徐向陽的感覺同樣不好受。先是匆忙趕往班長家里,之后又冒雨回家開來摩托車,行駛半天好不容易到了車站,卻又發現了城市內爆發的異常,不得不冒著夜色趕回來,而如今已是深夜。
在這個濕冷的風雨天里,折騰了將近二十個小時,此刻的徐向陽又冷又餓又疲憊,可他的腦子卻前所未有的靈活。
他一下子便大概猜出剛才發生的事情,
無論如何,這都不可能是她的錯。
“你能猜到這是別人的陰謀,對不對?”
時間緊迫,徐向陽有話直說。他加快語速,把和班長大人剛才在旅館里的發現提了一遍。
“有人正在城市里到處散布能制造附身者的邪靈力量,大規模的通訊中斷一樣是他們搞的鬼,而這群人的目標就是你。還記得暑假那次,我們在山上舊廟里碰見的那群人嗎?我懷疑他們都是一批的!”
“……我知道。”
林星潔的嘴角微微上揚,卻笑得有點勉強。
“甚至還特地在這種地方設下了陷阱。我猜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失控吧……抱歉,向陽,他們已經做到了。”
他沒有回答,心中卻猛地一沉。
“我如果不在這里落腳,早早逃遠些,說不定還有希望,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徹底……對自己的能力失去控制了。”
徐向陽開始理解女孩為何如此失魂落魄,甚至沒嘗試離開這棟屋子。
因為,連林星潔自己都沒辦法應付外界那股正在暴躁肆虐的力量。
……當然,這確實是個糟糕的結果,但他并非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和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
聽到他的聲音,林星潔的目光起初盯著徐向陽伸出來的手掌上,然后慢慢向上移,和他對視。
一如既往的眼神,溫柔又堅定。
視線交會間,她的心中輕輕一顫,有種仿佛雛鳥破殼的萌動。
這種感覺熟悉而溫暖,時隔大半年,林星潔又一次回憶起兩人初次放下種種顧慮,認識彼此的那一天;她想起男孩曾經說過的“我們要走同一條路”的約定,幾乎要落下淚來。
只要看到徐向陽的臉,林星潔就會心跳加速,這種感覺是她自己沒辦法控制的。
長發姑娘咬住自己的嘴唇,心情有些許復雜。
在他面前,不要說憤怒了,居然連灰心喪氣都不能保持太久,真是的……
這個男孩一定是她命中注定的克星。
不過,林星潔這一次畢竟是有著無法放下的顧忌,所以沒辦法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跟著他離開。
她撇過頭,不再看他,視線落到了那個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他馬上就要死了。”
林星潔小聲說。
“我不會說這人是死有余辜,”徐向陽回答道,“但他以前得罪過你。”
“我知道……我知道。但就算是放在以前,我也只是打算教訓他,而沒有想過要殺人。”
長發女孩眼簾低垂,睫毛微微顫抖。
“我失控了。你還記得那次運動會上的事情嗎?有個男生用超能力在運動會上作弊,我當時還說我看他不爽,覺得這是沒有原則……結果呢?光顧著教訓別人,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
“這不是你的錯。”
徐向陽堅持道。
“向陽,你知道我的想法的。”
林星潔卻只是苦笑。
問題的關鍵其實不在于誰死了,而是那失控的龐大能力,令她的心態發生了轉變。
就算死的不是他,不是一個她認識的人,死的是某個街坊鄰居,或者不小心路過的倒霉路人,她就能心安理得嗎?
“對了,你剛剛是闖進來的……現在外頭的情況是不是很糟?向陽,你說實話,再這樣下去,住在這條巷子里的人們,還有附近的居民,是不是都被我的能力波及了……”
徐向陽抿起嘴,沒有回答。但看他臉上難以掩飾的沉重,她已經猜到答案了。
“……我就知道是這樣。明明是這種情況,我卻什么都做不到。我真的不想做錯,一次都不想,因為像我這樣的人,一旦做錯一回,就有可能會造成很嚴重的后果。”
女孩望著掌心上的紋路,像自言自語般喃喃。
“我甚至沒辦法保證,再這樣下去我不會傷害到你……”
“沒關系。”他下意識地安慰道,“我不在意——”
“別說這種話!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會受傷……不要隨隨便便講出口!”
林星潔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她的眼圈泛紅,惡狠狠地瞪著他。
徐向陽一下子呆住了。
女孩的胸膛激烈地起伏著,一時間,房間里只剩下她的喘息聲。
窗外風雨凄凄。
雨點打在屋檐上淅淅瀝瀝的回響,仿佛是隔著遙遠的世界,人們的呼喊模糊而久遠。
過了近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的沉默后,林星潔嘆了口氣,小聲說道。
“……況且,又不只是你的問題,連我無法容忍現在的自己。”
她重新張開雙臂,抱住自己的膝蓋,像個怕冷的孩子那樣,有些寂寞地蜷縮在冰箱旁邊。
“徐向陽,你喜歡的根本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吧?”
他無法回答。
他喜歡的林星潔,是怎樣一個女孩子呢?
曾經的她孤僻又倔強,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但只要有人愿意真心對待她,她其實很愿意敞開心扉;
在對付自己討厭的人的時候,她不會手軟,但她本質上是個善良溫柔的姑娘,同時還有著強烈的自尊心,所以盡管擁有著足以摧毀一切事物的強大暴力,卻絕不會濫用它。
而現在,這份堅持卻在現實面前砸得粉碎。
這時候,徐向陽的腦海里,突然沒來由地閃過這樣一幕:
——“我未來呢,想要堂堂正正地當個女俠。”
在解決掉那個與老鼠邪靈融為一體的失控靈媒時,林星潔曾經這樣昂首挺胸地對他們宣布。
那時候的她是多么驕傲、多么自信,和現在這個垂頭喪氣的姑娘,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這便是她的理想,是她想要做的事情……
可這說不定連這份理想,同樣和自己脫不了干系。
說不定,就是因為他曾經贊揚過她英姿颯爽的樣子像是武俠里的主人公,星潔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吧?
“……是你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要是不高的話,我就沒辦法心安理得地呆在你的身邊了。”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徐向陽心中無比焦慮,反復張嘴卻又陷入沉默。無數想說的話語在喉嚨里打轉,但連他自己都清楚,這種蒼白無力的話說服不了任何人,一旦講出口就會變得輕飄飄,消逝在空氣里。
林星潔再一次抬起臉。
這回,她看上去似乎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平靜地注視著徐向陽的雙眼。
“你……你先走吧。”她說,“不用擔心,沒有人能傷害到我。我擔心的是呆在我身邊的人反而會受到傷害……”
“不會的。不止是我,還有清月。她現在人就在外面,我們一定能幫到你。”
他當然不愿意走。
接下來,林星潔終于說出了那個自從今天晚上能力失控以來,就始終盤桓在她心底的恐懼。
“徐向陽,你還記得孟叔叔以前提到過的‘世界末日’吧?假如說那是因為我……”
“別說傻話!”
徐向陽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這和你有什么關系?你不會覺得憑你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就能毀滅世界什么的吧?別幼稚了,世界那么大,普通人一輩子連走遍地球都做不到,哪里是說毀就能毀的!”
林星潔沒有看著他,視線卻停留在那具半死不活的男人身上。
“是啊,我可能不是毀滅世界的大魔王。但能力失控,不小心殺掉個把人,或是毀滅這座城市還是能做到的……”
在徐向陽想要反駁的時候,長發姑娘幽幽的目光便掃了過來,那好似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看得他心中發寒。
“這不是你能保證的事情,徐向陽,因為連我自己都做不到。清月也不行,我跟她交過手,我很清楚,或許在能力失控前她還有機會阻止我,但是現在這個狀況……不是她一個人能應付的,你們倆現在都幫不了我。”
她的語氣已經變得很冷靜了,甚至近乎冷酷。
“你還是快走吧,如果你是真心想要幫我,就先暫時離開我身邊,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清月現在就在外頭,很正好,你現在就去和她會和,兩人先一起離開錦江市,去找人幫忙,等做好充足準備后再來救我……答應我,好不好?”
徐向陽深吸了一口氣。
仍是無言的寂靜。
……是啊。
星潔說得一點兒都沒錯。
在他闖入之前,失控能力所覆蓋的范圍正在高速蔓延和擴張,再這樣下去就算波及整個錦江市,不過是時間問題。
他的理性告訴他,想要幫到她的話,首先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
這不僅僅是為了保全自身。眼下能力失控的問題沒辦法得到解決,而他又只是個通靈者,假如帶星潔離開后她真的暴走了,結果傷到自己……
這種情況已經不是單純的猜測了,躺在地上的那人就是前車之鑒。
依照女孩的性格,要是真的發生這種事,她該有多自責、多懊惱!
徐向陽光是想想都覺得呼吸困難,他不為自己很可能會受傷而擔憂,而是一旦想象起女孩悲傷的臉,就覺得心痛。
以他對這姑娘的了解,到那時候她說不定會直接發瘋!而在這種極端負面的情緒驅使下,失控的超能力將會進一步暴走,情況會變得更加惡劣——比現在更惡劣上百倍、千倍!
林星潔正是因為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她才不愿意走,拒絕了他的幫忙,一門心思只想著把他和清月一起趕走。
——可他又怎么做得到!
這和是否理智沒有關系,在明知一群危險分子就是沖著她來的前提下,在這種危急關頭,他又怎么可能舍得丟下她一個人去面對!
但林星潔的想法又沒有錯……
無數紛亂的念頭在男孩的腦海里交錯,嘴里的味道似中藥般苦澀。
1999年世紀末,高二的這個秋天,陰雨綿綿,夜色如晦,十七歲的少年徐向陽站在前女友的家中,他喜歡的女孩子正坐在他面前,剛剛殺完人的她就像個刺猬那樣蜷縮起身體,不愿意讓任何人接近;他心中無比茫然,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正面臨一個別人一輩子都可能碰不到的重大選擇。
一個不止會改變他和她的人生,甚至會改變今后無數人命運的決定。
他一直以“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情”為人生信條,迄今為止也因為這份信念幫到了別人,認識了最重要的朋友、最重要的戀人,他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行動后悔過……
但是此時此刻,就在這一瞬間,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證將來的自己不會后悔?
到底要走哪條路,才是正確的?
是的,他不能保證林星潔的能力不會繼續失控、不會殺死無辜的人,不會像一場嚴酷的自然災害那樣帶走無數人的性命……
歸根結底,是他不具備這個能力,甚至不知道誰有。
他知道,這是對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的保證,如果做不到就不該開口。
如果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能讓人相信!
可能有的女性喜歡甜言蜜語,甚至明知道對方是騙子,還甘之如飴地上當,但林星潔不是這樣的女孩子——最起碼現在的她,不希望聽到這些。
在那份沉重的、足以破壞現實的巨大能力面前,只是幾句空泛無聊的安慰,根本毫無意義……
“你真的不愿意和我走?”
他低聲喃喃。
“你要怎么說服我呢……”抱著膝蓋,長發低垂的她面露淺笑,笑得和夢一般虛幻,“說服我去相信自己不是一個不受控制的怪物,而是你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姑娘?”
……她剛剛說什么?
“我曾經喜歡過”?
“……呵。”
聽到這里,徐向陽突然如釋重負。
他意識到了某件事,這令他的肩膀慢慢放松下來。
星潔看錯他了。
一直以來,她都把自己看成是拯救她、引導她走上正途的人,所以會有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
所以,才會說出“我無法心安理得地呆在你身邊”這種話。
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有點瘋狂的念頭自少年的腦海浮現,并且不受克制地肆意生長。
沒錯,他沒辦法保證一定能讓林星潔傷害不到別人,甚至不清楚該怎么勸說星潔相信自己才不是什么毀滅世界的大魔王——因為,在他心中同樣產生過這個疑惑。
盡管放在以前,他都把這種念頭當作是無稽之談,一笑了之,但事到如今……他已經不能說自己還能繼續堅持過去的常識。
但他的確有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是虛無縹緲的幻想、力所不能及的目標,再怎么保證都沒有意義。
他需要的是腳踏實地,是一個自己能做到、且絕對要實現的承諾。
徐向陽像是終于做出了某個決定,轉身離開。
在背后女孩茫然的注視下,徐向陽走到那個躺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從口袋里掏出漆黑又冰冷的一塊金屬。
那是……
在這一剎那,林星潔沒有反應過來他手中握著的是什么東西。
她能看見,徐向陽很明顯地感到猶豫,事到臨頭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但那僅僅是片刻間的遲疑。
“砰!”
下一個瞬間,火光在男孩的手中綻放。
林星潔的瞳孔驟然收縮。
徐向陽差點往后跌倒。
他深吸了一口氣,不敢去看濺落一地的白色和紅色——不愿意去看這個世界上他親手殺掉的第一個人,而手腕處正傳來激烈的痛楚。
他手臂顫抖著將從俘虜那里得到的槍放入口袋。
這就是我的決定、我的保證、我的承諾。
他重新走到林星潔面前。
“……別說傻話。”
這一回,少年語氣柔和。
“不要擅自決定我喜歡的是什么樣的是你……以前你說過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情,或許都是我喜歡上你的契機,但事到如今,我還可能放手嗎?”
假如這一刻時間倒流,他認識的星潔不再是原來那個星潔,她不再善良,不再堅定,變成比沒有任何人約束也不需要偽裝的班長大人還要過分的壞女孩,甚至是個濫殺無辜還企圖毀滅世界的大魔王……他就能撒手不管嗎?
我不要。
徐向陽對自己說。
就算要跟著一起做壞事,一起走向地獄,他都不會放開她的手。
“我說過,我們會走同一條路。”
徐向陽蹲下身,張開雙臂,將心愛的女生用力摟入懷中。
“……無論這條路是好是壞。”
林星潔的身體起初很僵硬,像石頭雕塑般冰冷;隨后,他聽見了輕微的啜泣聲。
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里,雙手拼了命地使勁兒,揪著他的衣領不肯放開;最后開始“嗚啊啊啊——”的放聲痛哭。
“別哭,別哭啊,真正殺人的是我,對不對?就算被警察抓起來了,到時候只要把我供出去了就行。”
他安慰似地拍著懷中女孩的肩膀,順便還有心情開玩笑。
然而就在下一刻,徐向陽的眼眶一熱,眼前的光景因涌出的淚水而變得模糊,耳畔回蕩的哭聲再也分不清彼此。
是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說要“喜歡我一輩子”,那就一輩子別松手。
無論這條路是好是壞、無論未來身在何方——
……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