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錦江市舊城區某條狹長的弄堂里。淡淡的晨霧還未徹底散去,使得頭頂落下來的曦光看起來都顯得清冷。
太陽還未爬到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天色朦朦朧朧。
每天上學放學時,映入眼簾的都是相同的景象。非要說的話,放學回來還好點,那時候的地面,往往殘留著像是被褥捂了一天那般的余熱。
徐向陽將門合上,用鑰匙反鎖,背著書包走下臺階,被凍得縮了縮脖子。
“明明都入春了……”
他一邊咕噥著,一邊搓了搓手,耳畔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
巷子兩側的人家大部分都醒了,偶爾能看見穿著毛衣褲,睡眼惺忪打著哈欠出來打水和倒垃圾的人。孩子們奔跑的聲音,大人們的呼喊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充滿生活氣息,這條弄堂正是自睡夢中緩緩蘇醒的城市一角。
仰起頭來,便能看見交錯的黑色管線,盡頭是路畔的電線桿。下面則是一排排晾曬起來,隨風搖擺的衣物。
昨晚似乎下過雨,潮濕的地面和墻泛著暗淡的青色。腳下偶爾會踩到不太穩固的石板,要是不留心,很容易會被臟水濺濕鞋襪。
徐向陽走到一個蓋子落在側邊的垃圾桶旁,正好聽見旁邊傳來女人的咒罵聲。
“滾出去!小小年紀就夜不歸宿,以后是不是還要離家出走?”
一個單手拎著雙肩包的女孩走出門,聽見這話后毫不客氣地扭頭反嗆。
“就算我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被你逼的!”
徐向陽能認出來,那是住在這條巷子里的一對母女。女兒和自己是同齡人。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在新學期開始前,徐向陽就在學校見過她。
匆匆走出門的女孩差點撞到徐向陽身上,有些驚訝地站住腳。這位和徐向陽同齡的女生有著一張清秀端正的臉龐,皮膚白皙得像是電視里的女明星,樸素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卻有種青春颯爽的美感。
女孩的五官稍顯稚嫩,體型偏瘦弱,但各方面都能稱得上清純美人。她光是這樣站在暗淡朦朧的世界里,都仿佛讓巷子周圍都明亮了幾分,和這個臟兮兮的地方顯得格格不入。
只是,這姑娘的臉上卻總是沒什么表情,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快步走遠了。柔順的黑色長直發在她的背后搖曳,步伐中帶著驕傲的活力。
女孩的名字是林星潔,徐向陽在第一天搬入這里的時候,就有留意過這個女孩。
正因為如此,他發現熱心關注著對方的不止自己一個。巷子里有幾個二十幾歲到三十幾還未婚的男人,甚至還有穿著白背心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也常常拿不那么正經的視線偷偷亂瞄她。
這也難怪,畢竟林星潔的相貌和身材都很出挑,在巷子內的左鄰右舍里可謂鶴立雞群。不過,徐向陽關注的地方和別人有點不同:比方說今天,他看的是女孩的臉,那里有一塊創口貼,大概是覆蓋著處理完的傷口——而且,應該是最近才貼上去的。
林星潔在走動的時候還有意無意地用頭發垂下來遮擋住,似乎是不想被人發現。
徐向陽搖搖頭。
他雖然有點在意,卻沒有開口,因為他知道對方不會回答,只會把自己當作空氣。他目送著對方走遠,直至消失在巷子里,這才肯繼續往前走。
他不想和她一起上學,甚至不想被學校里的人知道兩人是鄰居,只因為害怕被誤認為彼此間有什么關系。
——“以后,別再多管閑事。”
那時候,女孩冷冰冰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這樣在眾人面前丟臉的羞恥經歷,對于處于他這個年紀,敏感又自尊心強烈的男生來說,有過一次就足夠了。
徐向陽遇見林星潔的那一天,是在高中二年級下半學期即將開始前的某個冬日午后。
當時,因為李青蓮工作關系的調動,他跟著這位監護人來到了一座新的城市。原來的學校自然沒法上了,于是徐向陽迎來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轉學。
這天下午,他和姐姐才剛從學校處理完轉學手續回來,手里還提著路過菜場買來的大袋小袋。兩手拎著塑料袋、胳膊下還夾著東西,從公交車站一路走來,著實不算輕松;但走在他前面那位一身女士西裝打扮的年輕女性卻健步如飛,絲毫不見吃力。
蓮姐是公安部門的,接受過專門訓練,還是刑警大隊中的精英,別說像他這樣的未成年人,就是三兩個成年男子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眼看著姐姐的身影在前面越走越遠,徐向陽剛想張口,卻又閉上了嘴。
姐姐不是有意想要將他落下,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相處的他,自然很清楚這一點。他的監護人有著時常因為過度沉浸在自我的思考中、結果忽視外界事物的不良習慣。
要是現在喊她兩聲,在原地休息一會兒,就沒必要繼續那么吃力了。但徐向陽最后還是沒有這樣做。
他咬著牙,酸脹的胳膊用力提拽著兩袋重物,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著跟上。
“別給蓮姐添麻煩,她每天因為工作和照顧自己的事情已經很辛苦了”——徐向陽在心里是這樣默默告訴自己的。
徐向陽雖然走得很吃力,但還沒跟上幾步遠,還是被蓮姐落下了。蓮姐租下的出租房就在這條巷子的盡頭,徐向陽剛從馬路走到巷子口,她的身影卻已經快要消失在目的地。
徐向陽顧不得臟,他將袋子往附近臺階上面一放,一屁股坐下來。
此時正值午后,小巷里沒有太多路過的人,只有幾個躺在竹椅上昏昏欲睡的老頭老太。他他決定在這里休息一會兒。
徐向陽等自己的呼吸稍微平復一點,坐著轉過身,想要將袋子拎起來。就在這時,他看見面前的臺階上,正有一雙樣式老舊,卻洗得很干凈的白色球鞋,再往上是淺色的短襪,和白皙光滑的小腿肌膚……
他愣了一下,抬起頭。
一位和徐向陽年齡相仿的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她的嘴里叼著一根棒棒糖,歪著腦袋俯瞰著自己。
女孩的頭上戴著棒球帽,清亮柔順的漆黑長發散落在肩膀兩側,上身是休閑服外套和體恤,下身的牛仔褲只到膝蓋,勾勒出纖瘦的腿肚曲線,有著令人怦然心動的青春活力。
“請問……”
“這里是我家。”
“啊……不好意思。”
徐向陽還以為對方是要離開,自己擋著路了,立馬打算站起來讓開。結果對方卻搖了搖頭。
“沒事,我不準備出去,就是想來見見你們的。”
“見我們?”
“是啊。我聽說有新住戶要搬進來了嘛。”
她從嘴里拿出棒棒糖,伸出粉嫩的小舌頭在上面舔了一下,又塞了回去。
“剛才走過去的那位是你的媽媽?不太像啊,太年輕了。是你的姐姐吧?”
“是。”
“我就說。”
女孩拍了拍手。
“你姐姐長得真漂亮啊,而且很有氣質。該怎么說呢,感覺起來就是一位厲害的女強人,表情很有魄力,我跟她搭話的時就被無視了。”
“呃……對不起,姐姐她在思考工作的時候就會這樣,不是故意的。她其實是很和善的人。”
徐向陽撓了撓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
“說什么‘對不起’,你這是在向誰道歉啊!”
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我不喜歡講禮貌,所以沒關系。對了,我剛才就一直在想……你胳膊底下夾著的那本是什么?”
徐向陽一低頭,才發現那本厚皮硬紙書還沒放下來。這是他從最早的那個“家”里帶過來、小時候父母買回來給他當生日禮物的那本書。
他從小到大將這本書翻了有上百次,即使現在也會興致勃勃地拿出來看。書名是世界UFO事件大記錄!,里面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配圖。
徐向陽才剛將書放下來,對方立刻發出“啊”的一聲。
“這本書我家里也有!里面還講到了世界末日的事情!對不對?”
徐向陽不禁有點臉紅。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依然熱衷于這種亂七八糟的書,還當作寶貝一樣抱著,實在不是什么值得稱贊的事情。
更何況,現在還被初次認識的女孩子看見了……會不會被她覺得自己是個幼稚的家伙呢?
“能借我看看嗎?”
正當徐向陽有點患得患失的時候,女孩突然從他的手中拿過書本,手指輕輕地在封面上摸索,卻始終沒有翻開。
長長的睫毛低垂,微微顫抖著,遮擋住了女孩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開口。
“……‘千禧年預言’。”
“呃?”
徐向陽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么,直到她又重復了一遍。
“你相信嗎?這上面所說的預言。再過大半年,這個世界就會迎來末日。傳說中的‘恐怖大王’從天而降,大家都會死,全人類會滅絕。”
女孩似乎并不覺得這本書幼稚。她用懷念的目光注視著書封上有著大腦袋和侏儒身軀的外星人,用很認真的口吻詢問他。
“我不知道。”
徐向陽很老實地回答。
其實,他在很久以前——是在小時候看完這本書后,就考慮過這個問題,甚至直到最近都有在幻想。不過因為感覺太丟臉了,所以從來沒和人說起過類似的話題。
“要是沒到那一天,誰都不會知道答案吧。”
“說的也是……抱歉,問了奇怪的事情。”
女孩又笑了笑,將書本還給他。
“你叫什么名字?”
“徐向陽。”
“我是林星潔。”
女孩落落大方地朝他伸出手。
“星星的星,潔凈的潔。你和你姐姐這幾天還要搬家吧?要是遇見困難或是不懂的事情,隨時可以找我幫忙。”
徐向陽點點頭,有些遲疑地將手遞過去。少年少女的手,在門外投來的暖煦微光中握在一起。
事后回憶,這次短暫的初遇,其實給當時的徐向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說來慚愧,他小學的時候很沒有女生緣,出去春游分組的時候總會變成獨自一人,連手拉手的對象都找不到,所以在看到對方的那一霎那,他隱約覺得,這似乎是個改變自我的契機。
更何況,就算拋開那些青春期懵懂曖昧的虛幻心思不提,徐向陽作為從外地轉學過來、還是分班后的插班生,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自然有想過早點交上新朋友。
不過,徐向陽終究還是沒能提起勇氣去敲開鄰居家的門,盡管他本能地相信,那個只見過一面的女孩子并不會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事要麻煩她。
所以,當徐向陽第一天去上課,見到和自己出現在同一個班級的林星潔后,他內心確實有著些許驚喜與雀躍。
然而,徐向陽和林星潔并沒能成為朋友;不僅如此,兩人從起初能聊上幾句的一般同學,到分道揚鑣,再到連面都不想見,彼此間甚至有些冷漠和敵視的陌路人,也不過兩個月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