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九,黎明寅正時分,
天色還是漆黑的一片,幽州城漁陽縣,范陽節度使,幽州都督府邸的正堂側間中燃起了燭火,侍女們手中各自端著銅盆,手帕,銅鏡,篦梳走進了安祿山的臥室中。
東平郡王端盤膝端坐在妝奩前,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中單,肥壯的身軀使得他如同一尊坐鼓。他的美妾從婢女手中接過手帕,在銅盆中輕輕揉搓漂洗,然后伸手在安祿山的臉上搓擦了一把。
她又從婢女手中接過銅鏡和篦梳,放在了妝奩上,低頭去看銅鏡中阿郎的臉,褶子橫生卻又雙目森然,仿佛荒原上殘忍的豺狗。
她的右手哆嗦了一下,安祿山扭頭伸手抓住了她柔荑般的手,問道:“哆嗦什么,今天是你郎君的大日子,你將來會成為皇后。”
小妾將他發辮一一解開,用篦梳輕輕梳理之后,又重新編在了一起。
幾個仆人端著托盤,盤中放著他的一套明光鎧的各部分,太監李豬兒將胸甲端起,從他的頭上罩下去,胸前的兩個圓形的鐵護閃閃發光。兩個仆從將護項和獸雕護肩分別扣上栓好,李豬兒蹲下來掛上了護腹甲與腿裙,又分別戴上了護臂和護脛。
仆從又雙手端著一根鐵骨朵杖走上前來,跪在安祿山面前,他伸手將骨朵杖拿起,杖頭咚一身戳在了地板上。
披掛好甲胄的安祿山仿佛一尊鐵塔,明光鎧的每一個部分在燭火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李豬兒特意抱著銅鏡在他身前三尺處,使安祿山能看見鏡子中的自己。
阿史那·承慶身披鐵甲腰懸橫刀來到堂前,向著背朝他的安祿山單膝跪地道:“啟稟主公,接到主公軍令的將領,都已經聚集在議事堂中。
“好,我們走!”
他一把從李豬兒手中接過兜鍪夾在腋下,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門檻,承慶連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穿過幾座跨院門,來到了外院的議事堂前。
安祿山雙目威嚴地看著站在堂中的諸將一眼,才跨過門檻走進去坐在了他鋪著虎皮的胡床上。兩名軍師嚴莊高尚主動站在他的左右側。下方分別站著平盧節度副使賈循、范陽節度副使呂知誨、平盧兵馬使史思明、經略軍使阿史那·承慶、威武軍使崔乾佑、還有李歸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潤客、尹子奇、田承嗣等人。
部將們的神情迷茫又驚訝安大夫只有在出征之前,才會披掛起這一身明光鎧前幾日突然下令全部將他們召集過來難道說契丹和奚人又開始襲擾了嗎?
安祿山雙手撐著骨朵杖左右威視了一眼,才開口緩慢地說道:“昨日奏事官從京師還帶來人圣上秘密發下的敇旨,命我率兵入朝討伐楊國忠。今日召你等前來便是要起大軍南下討伐逆賊清君側!汝等可有疑問?”
眾人面露吃驚之色,左右各自對視了一眼,均沒有應答。
“來人!”
安祿山一揮手,節度使府邸的仆人們各自端著托盤盤上覆蓋著紅布分別跪在了各位將軍的面前。
“此征既為國仇,也為私恨,楊國忠殺我客卿,以賜婚之名軟禁我兒,又意圖毀我清譽取我全家性命。你們面前盤子里的這些黃金,乃是這些年我的俸祿和圣人的賞賜我全部分給你們。若有不愿襄從者,現在就可以離開這里我安祿山絕不強求,也不會怪罪。”
眾將官沒人動彈。
“既然愿與我同心勠力那就取了盤中的金銀且聽我布置。”
他轉身站起來伸手提起骨朵杖挑下了身后屏風上的綢緞,露出一張中原地區的地圖,指著上面說道:“從幽州到洛陽,路線有數條,我欲與汝等兵分多路南下,在洛陽會師。你們面前的托盤內除黃金外,還有一張行軍路線圖,每個人執掌一支軍隊,按照不同的路線行進。從起兵之日起軍令即下達,但有不尊軍令違背行軍路線者,滅三族。”
眾將齊聲叉手道:“喏!”
安祿山手持著骨朵杖頓在地上,高聲下令道:“各將立即下去率軍,在幽州城南集結,某將閱兵誓師,準備出發!”
“喏!”
安祿山軍令既下,各軍開始向城南集結,戰馬的馬蹄聲日夜不絕,塵土漫漫使得幽州城籠罩在灰霧中。直至第二日清晨,七軍十五萬將士列陣在城墻下平坦的土地上,安祿山騎著青騅馬從他們中間巡閱而過,來到盡頭臨時堆砌的土臺上。
他的六面大纛在土臺四周插下,北風呼嘯著卷著絳色大纛烈烈作響,安祿山的胡須向右飄忽,將鐵骨朵舉在手中大聲呼喝道:“國賊楊釗,自任相以來,專權誤國、禍亂朝政,兩次討伐南詔皆大敗,數萬士卒化為枯骨,然楊氏借外戚之重,奢靡腐化,不顧稼穡民生,關中大災隱瞞不報。又行諂媚之言,構陷外臣,殘害忠良,此獠不除,則天人共憤。安某在此舉義旗,救萬人以倒懸,誅殺國賊!”
土臺下方的軍陣中傳出士卒高呼聲:“解民倒懸,誅殺國賊!”
“今日在此殺三牲以祭旗,并發下文告傳示軍中,但敢有異議煸動軍卒違抗命令者,斬滅三族!”
豬魚羊的頭顱被幾名軍漢用木板抬到了祭臺上,殷紅的鮮血也被倒進了酒碗中,安祿山端起三牲血,一半澆在了祭臺上,另一半用力地潑向了豎立在旁邊的大纛上,旗幟染上了血腥的顏色。
“起兵,南下!”
叛軍的鐵蹄沿著河北道的平原向南行進,馬蹄的嗒嗒聲掀起了塵土,士兵們過境之處無不煙塵蕩起,旌旗飄蕩遮天蔽日,鼙鼓隆隆聲震動著大地。從涿州到易州,再到定州,州縣官員紛紛望風而降,短短幾日之內,安祿山便拿下了整個河北道。
十一月十九日,安祿山到達博陵,在這里做短暫修整。由于他身體過度肥胖,沒有馬匹能夠承受他長途跋涉。所乘坐的是一個四駕馬的鐵輿戰車,戰車入城時以鐵甲兵開道,兵威震懾使博陵官員跪地迎接。
安守忠將他攙扶下車駕,跟在身后低聲說道:“何千年和高邈已經將河東留守楊光翔擒獲,剛剛趕過來押解在郡府公廨外。”
原來安祿山準備起事前,就對河東節度副使楊光翔懷有戒心,所以便派心腹將領何千年和高邈帶二十奚人前往太原,假裝獻上俘獲的敵探子。楊光翔不知是計,出城相迎結果被生擒,押送至博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