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在勤政務本樓二樓大殿的檀木臥榻上,下方跪坐著一群畫師,其中最負盛名的畫圣吳道子盤膝坐在最前方,平端雙手施以叉手禮,先朝向李隆基,又把目光投向李隆基旁邊端坐的李嗣業說道:“陛下,既然是要給李大夫畫像,就要畫他最為讓人容易記住的樣子,也要畫他最英勇彪悍的模樣。不如這樣,我聽說李大夫有一匹好馬,叫做照夜玉獅子,何不讓人牽到宮里來,就讓李大夫身披甲胄,身后裹挾披風,騎在白馬上讓臣給他畫一張。”
李隆基聽罷,半躺在胡床上肯定地點了點頭:“說的沒錯,朕也想看看嗣業郎立馬降臨沙場,指揮若定的樣貌。”
他立刻對身后的袁思藝吩咐道:“派人去宮門口的馬廄,把愛卿的馬給朕牽過來。”
李嗣業感覺挺有意思,李隆基本身就是一個藝術氣息挺濃的人,拋棄皇帝身份不說,已經算是個成功的作曲和編舞家,他本身也非常支持藝術家的創作。如果換李嗣業他就傾向于畫肖像不過和一寸免冠證件照的作用是一樣的,何必做太多的無用功。
不過皇帝陛下既然樂于做這個事情,他只好像木偶一般全力配合。
他的坐騎照夜玉獅子被牽到勤政樓的一層,眾人移步往樓下走去,眾多畫師繞著大殿的周遭擺下長案圍坐了一圈,馬兒被牽在中央位置。兩個小太監對走下樓的李嗣業躬身叉手道:“請李大夫上馬。”
李嗣業拽著馬鐙翻身騎上去,小太監又把兜鍪遞了上去,他接過這紅銅色的鳳翅兜鍪,伸手將里面的牛皮內襯給弄妥帖,然后戴了上去。
畫師們握著筆接近李嗣業,抬頭仰望端詳。吳道子走過去,雙目平視繞著他踱步轉圈,然后負手輕飄飄地說道:“李大夫可以下馬休息了,稍后再來審看完成的畫作。
有才的人都很自負,只看一眼就能把所有細節都記住嗎。李嗣業指著其他畫師們說道:“吳師,你技藝高超出神入化,不代表所有人的都如你這般高超,所以我覺得還是給大家機會,讓每個人都能看清楚,畫清楚。”
誰料李嗣業說出這話后,就像是捧一踩眾的糟糕發言,引起了眾多畫師的不快,有兩個倔強的老頭梗直了脖子說道:“李大夫不必過多擔心,我們這些人若做不到一目了然于胸,就沒有資格呆在這宮廷里給皇上和娘娘們作畫。”
李隆基只是嘴角發笑,露出驕傲神色,就像一個古董的富豪向別人展示他的藏品。這些宮廷畫師,就是他的藏品,連同吳道子這樣的畫圣在內。
吳道子叉手微笑著向李嗣業解說道:“在場的畫師有一部分是我的學生,有些是我多年的好友,他們技藝嫻熟不容小覷,雖不能似我這般三日望盡嘉陵江景色,全部發諸筆端,但記住一個人的音容相貌還是輕松的。”
李嗣業聽罷,只好翻身下馬,宮中的宦官們圍上來,將他的甲胄不同部位依次解下來,放到了銅盤中。
李隆基從胡床上站起來,朝著李嗣業招招手說:“嗣業,跟我來。”
皇帝老頭轉身爬樓梯,步履看起來有些蹣跚,李嗣業跟在他身后,想上去托扶一把,卻被他抖擻著袖子擺脫:“不用,朕每日喂服神仙丹藥,身輕體健腿腳有勁,無需任何關照。”
“陛下身體真好。”這是他心底由衷的話語,吃這么多毒副作用大的丹藥還能健朗地活著。老天爺不知是對其眷顧還是對大唐殘忍。
可惜歷史沒有巧合,李亨現在即使接手,如果他沒有破釜沉舟的破局之力,就算能制止安史之亂的發生,也無法阻止藩鎮割據的形成。
兩人相跟著來到勤政樓的后殿,里面掛著一副副的題詩,沿著門墻和窗戶一溜排開。李隆基指著這些題詩說道:“吳道子的畫天下奇絕,但還需要配一首題詩作,才能算得上完美。這二日朕命翰林院、弘文館和集賢院為你的功勛題寫應制詩文,這些都是從下面挑上來的優秀的詩作。你自己挑選一首,作為吳道子畫作上的題詩。”
“我?”李嗣業驚訝地指著自己,連忙叉手說道:“陛下,臣不過一介粗野武夫,哪里懂得什么詩文,陛下說哪一首好,挑選給吳師便可。”
“這些詩作都是題給你的,自然要由你來挑選,既然能進朕的勤政樓,這些人的詩作水平都在伯仲之間,你隨便挑選一首,只要能夠讓你滿意。”
李嗣業沿著后殿中央一副副地看過去,這些詩作的主人如同他們的文字一般陌生,他或許能從中感受到金戈鐵馬的情懷,但這些很快會變為故紙堆,或成為毫無意義的文字游戲。
咦,他在詩作的題寫上看見了李泌的名字,這就有些奇怪了,李泌不是成名已久了嗎?怎么重回朝廷還在翰林院?他把李泌的詩作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內容寫得很長,對他的功勛進行了一系列夸贊,各種作戰情形敘述很有畫面感,但就是內容太長,題寫在畫卷上容易喧賓奪主。
很快他在另一個人的名字前停下來,這是從集賢院選送過來的詩作,夾雜在一堆長篇卷幅中間顯得很不起眼。對方的名字卻讓他眼前一亮,這是杜甫的作品。他只是寫了短短的一首五言律詩,其中有兩句“白馬破敵虜,萬里赴黃沙。”
帶著先入為主的見地,他指著這首詩問皇帝:“陛下,你看這首這么樣?”
李隆基仔細默讀了一遍,點點頭說道:“好,就用它來做吳道子畫作的題詩,來人,把它取下來帶到樓下。”
一幅幅李嗣業騎馬的畫像已經懸掛在一樓殿內,他跟隨在皇帝身后抬頭觀看,每一幅畫作都各有神韻,讓他頗為感佩。站在這個角度看自己,似乎在水墨的基礎上增添了許多神秘,臉上胡須有些拉長,脫離了世俗的氣息。
這次皇帝竟然沒有讓自己挑選滿意的畫,而是指著一幅看上去最為飄逸俊朗的畫,捋須說道:“就這一幅,這一定是吳道子的畫作。”
畫師們叉手稱贊道:“陛下慧眼如炬,這確實是吳師手筆。”
李嗣業湊近去看,在眾多飄渺又逼真的畫作中,就只有這一幅神似大于形似,而且在面部細節上進行了優化處理,就像是相機開了美顏濾鏡一般,確實比其他人的畫更有味道。
李隆基把晾干的畫鋪在了案幾上,袁思藝在旁邊磨墨,他親自提起來蘸飽的墨管,將杜甫的詩作提在了畫右側的一角。
這幅畫尚未完成,它的價值已經完全體現了出來,吳道子的畫筆,杜甫的文思,李隆基的筆墨。其實讓張旭來進行題詩更為完美,那就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三圣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