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楊國忠這一番解釋,李林甫的臉上露出欣欣然的笑容,伸手捋著胡須說道:“哦,原來是這樣。”隨即負手站立在一邊笑而不語。
皇帝的興致跌落下來,雙手撫著胡床的扶手,頗為不悅地說:“李嗣業一面之詞,不足為信。”
“沒錯,”李林甫立刻幫腔道:“正所謂利高者疑,李嗣業覬覦安西節度使已久,從他所站的立場上說出來的話,應當是摻雜了不少水分,不足為信。”
楊國忠一聽,不免有些著急:“陛下,李嗣業您是知道的,他為人純厚正直,怎么可能說偏向自己的假話。”
李林甫又道:“真話,假話不過是一順口的事,利益所驅動,什么樣的話不能說。”
“能奏出似將軍令這般振聾發聵的樂曲,他這樣的胸懷和心腸怎么可能說假話?”
“楊國忠。”李林甫聲音陡然增大了幾分:“你在跟你談人品,你卻跟我談樂曲!”
楊國忠反唇相譏道:“從右相嘴里聽到人品這兩個字,我咋這么瘆得慌呢?”
“楊司農,”李林甫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府上有鮮于仲通從嶺南送過來的土特產,你要嘗嘗嗎?”
楊國忠悻悻地閉上了嘴。
李隆基瞇開浮腫的眼皮藐了兩人一眼,沉聲說道:“你們兩個別嚷嚷。”說罷他抬起手臂對身后的高力士說道:“力士派人去通知文武官員,別叫他們去城門口迎接高仙芝了,只派幾個兵部的侍郎去即可。”
楊國忠一聽,心中暗自喜悅,看來剛剛的彈劾皇帝聽進去了。然而玄宗皇帝的下一句話,直接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哥奴,你下去擬一道旨,命高仙芝在入城后在開遠門將那俱車鼻施和移拔可汗處斬。”
“喏,”李林甫聽到這句話后,表情逐漸變得遺憾,好像是料到了什么。
楊國忠還要再說,皇帝已經揮了揮手:“不要再說了,你們下去吧。”
兩人叉手告退,楊國忠猶豫著邊走邊回頭,等他站在了勤政樓的門口,吉溫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叉手道:“楊公,你的奏疏呈上去了?”
“嗯,”楊國忠黯然地點了點頭:“上稟給圣人了,可惜效果不太理想。”
“怎么說?”
“圣人根本不相信李嗣業送回來的奏疏,說是什么一面之詞,不但繼續包庇高仙芝,還命高仙芝把押回來的石國國王和突騎施可汗在開遠門外處斬。”
吉溫一聽,連忙叉手賀喜道:“楊公,好事啊,這說明奏疏的內容圣人聽進去了。”
“還好事 1這話怎么說?”
吉溫掰著指頭細細分析道:“您仔細捋一捋,圣人為何讓高仙芝剛進城就斬殺石國國王和突騎施可汗,他為什么沒敢召見他們,在勤政樓上細數他們的罪過。因為陛下開始相信他們兩人是冤枉的,怕他們到時候在宮中喊冤鬧出什么六月飛雪,整得誰都下不了臺。圣人能這么想,也就等于相信高仙芝欺騙了他。”
“哦,”經吉溫這么一提點,楊國忠總算是想通了。
這正是李隆基的尷尬之處,他需要邊疆以一場場勝利來裝點他的大唐盛世,高仙芝就是他在西域豎立的這么一個先進典型,他需要讓天下人乃至后世相信唐軍是正義之師,大唐能夠主持這個世界的正義,能夠為西域地區的和平負責。
高仙芝這個先進典型當然要繼續當下去,大唐這兩年的戰績也只有安西都護府能夠拿出來講講。像諸如安祿山討伐奚部和契丹,要么敗多勝少,要么就假借宴會毒殺敵首。哥舒翰帶領河西隴右兩軍收復了石城堡,付出了上萬人的性命,這與其說是功勛,倒不如說是打臉。如果連高仙芝的勝利都變成了虛無的水分,這讓他皇帝的臉往哪兒擱?
楊國忠欣喜地說道:“這么一來,圣人必然要拿掉他的安西節度使,只要換成李嗣業,李林甫對西域的控制權,就會落到我們的手里。”
吉溫篤定地搖了搖頭:“如果只是這樣,圣人是不會拿掉他的,因為高仙芝至少還有遠征小勃律,遠征羯師國的勝利墊底。你說的這位李大夫,好像還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戰功吧。”
“這都不行?”楊國忠一下子跌了興。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篤定地說道:“李嗣業來信說,他還在高仙芝身邊留了一個后手,想必該有奇效。”
吉溫信服地點點頭,心中不由得腹誹,敢情咱們組成以你楊國忠為首的黨同,這些人里面屬你這個領導的水平最低。
李隆基雖然心中對高仙芝的行為感到膈應,但他還是在花萼樓設酒宴招待了他。這酒宴表面是招待高仙芝,實際上是給所有的邊關將領看的,似乎隱隱在告訴他們,看到了吧,朕對你們的要求不高,只有能打大勝仗,即使犯了錯誤朕也是能夠容忍的。
他加封了高仙芝開府儀同三司,這是隋唐文武散官的最高等級,能以三公三師的規格開府建邸,也就是說三公之下屬他最大。為了掩耳盜鈴顧及面子,李隆基對高仙芝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宴會中圣人興致不高,只是稍稍勉勵了高仙芝幾句,離開了花萼樓直接去了南薰殿,與其在那里假模假樣地宣揚勝利,倒不如在美人的懷中獲得幾許慰藉。
他剛剛走到殿門口,高力士不知從何處趕來,對他躬身叉手:“陛下,內侍省派去安西的監軍邊令誠求見。”
李隆基神色不耐,咕噥道:“又有什么事情。”
“他有東西要敬獻給圣人。”
皇帝瞇眼了厚厚的眼皮,揮了揮手道:“宣他進殿。”
邊令誠牽著兩匹白駝走進了南薰殿中,兩頭畜生的蹄上沾滿了塵土,他給它們的四蹄裹上了絹布,硬著頭皮拽著它們踩過潔白的羊毛地毯,直看得宮中的小太監們眼皮直跳。還是干爹高將軍跟前的紅人有能耐啊,竟敢牽著這么臟的牲口進娘娘的南薰殿。
皇帝坐在暖閣外的繡墩上,娘子楊玉環站在隔扇的月洞門口,輕輕挑起珠簾瞟了老皇帝一眼。
邊令誠上前跪倒在地上,激動而又虔誠地說道:“奴婢身在磧西,時時惦念著圣人的音容笑貌,雖然時隔兩年,看上去一點變化都沒有。”
玄宗暗喜,枕邊人天天說他龍精虎猛不見衰老,他還以為這是安慰討他歡喜呢,但今天邊令誠這么一說,看來真是羅公遠的丹藥起了作用,竟然延緩了衰老。
見皇帝不言語,高力士對邊令誠皺眉說道:“說正事。”
邊令誠連忙直起腰,指著身后的白駝說:“這是奴婢從邊關帶回來的東西,兩匹白駝和兩駝黃金。”
李隆基頓覺索然無味,但也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空泛地點頭說道:“白駝不錯,高仙芝也從西域給我帶回來二十頭白駝。黃金,也可以。你有心了。”
邊令誠叉手道:“陛下,這兩頭白駝與黃金是高中丞在石國送給我和李嗣業的,李嗣業托我帶回長安敬獻給陛下。”說罷之后他瞟起眼角偷悄悄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
李隆基臉上陰云密布,冷冷地說道:“繼續說下去。”
邊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