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戶部一個小小的主事徐賓,李嗣業的突然出現雖然讓他措手不及,但這驚訝神情很快消逝,轉過身與其坦然相對。
戴望也從地道口鉆了出來,與李嗣業一左一右靠著墻板,左腿屈膝蹲在地上,像彈簧一般蓄勢待發。
“你們兩個都要救圣人,想要攬下這天大的功勞么,那就從我徐某的尸體上踏過去,或者徐某點燃猛火雷,我們一起給圣人陪葬。”
“為什么要給圣人陪葬,活著不好嗎”
徐賓冷冷地笑了一聲:“尊駕是誰,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李隆基在旁邊似乎明悟,指著李嗣業說道:“這位應該就是北斗大俠了。”
“哼,”徐賓抬頭吟詩道:“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輔星傅乎開陽,所以佐斗成功,丞相之象也。七政星明,其國昌,輔星明,則臣強。閣下有何能耐,敢大言不慚,自居北斗欲拱衛紫薇乎”
“那是你理解錯誤。”李嗣業嗓子沙啞,又故意卡著喉嚨說話,聽起來很難受:“北斗橫亙長空,就來給人指路的,若是沒有了指路的功能,他就不配稱之為北斗。”
“說的好!”皇帝佝僂著肩膀附和了一句。
徐賓瞇著眼睛問:“那你準備給誰指路”
“北斗還能給誰指路,當然是給你,還有天下千千萬萬的人。他們披荊斬棘前路艱險,在夜間時抬頭望向北斗勺柄所指的方位,才不會迷茫,才不會原地踏步舉足不前。”
“半對半錯!”李隆基補充了一句:“北斗拱衛紫微,紫微才是指路明燈,位于北極,為天下至正!”
“錯,大錯!“
徐賓手擎著火把大聲道:“北斗給天下人指路,也給紫薇星指路!可惜紫薇星前方混沌迷亂,被熒惑星所誤,徐某今日就要做正清寰宇的北斗,驅熒惑,扶正紫薇。“
“你又錯了。”李嗣業糾正他道:“紫薇居于北極中天,受群星拱衛,它自己有什么用它只能象征性地懸在北方,它華而不實,它只能標榜天下至正!然而紫薇星晦暗的時候,北斗他就沒用了嗎你為何只看得見這一顆華而不實的星辰,而看不見天下的蕓蕓眾生”
“說得好!”皇帝竟然又抖動著白須開口道。
“北斗就是北斗,它高掛在天空中,即使地上的人不抬頭看它,它也在那里,但只要有迷茫的人需要,它就能夠為他們指引方向。它不需要璀璨奪目,不需要光芒綻放,即使它一時會被天空的烏云所遮擋,但終究還是晴天多,等到長空清澈如明凈時,它依舊照耀萬古。”
“說得……”皇帝瞪著豆大的魚泡眼,惱聲說道:”還想照耀萬古,汝過于狂妄,你到底是誰“
李嗣業蹲坐在陰暗處,襟袍的白里子遮擋著他的臉,李隆基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的輪廓。
張小敬從地道里鉆了出來,唾了口唾沫道:“別談什么星星了。徐賓,你要做什么”
“張小敬!你來干什么,快滾!”
“徐賓,你在替誰頂罪!把你手里的火把放下。”
“不,”徐賓咬牙搖了搖頭:“我要帶著圣人上西市坊樓,要讓他在天下人面前立誓掃除奸佞!還給朝野一個清明綱紀!”
李隆基無奈地搖搖頭,回頭徐賓說道:“你一個小小的八品戶部主事,做不來這么大的事情,何必要替他人擔此罪責,只要你把他說出來,朕可以讓你活。”
徐賓臉上抽搐著,憤怒,悲哀,絕望等情緒交匯在一起,高聲疾喊:”徐某心懷天下,可以為宰輔之才,你卻在這里妄談生死!圣人,你看得見大唐的危亡嗎奸相李林甫能看到嗎!我徐賓看到了!“
這話在李隆基聽來是危言聳聽,他瞇起眼睛盯著徐賓:“朕所開創的盛世之下,雖然有陰霾與藏污納垢,但還不至于談到危亡吧!”
“錯!大錯特錯!”
徐賓雙目眥出,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高昂著頭高聲道:“舊歷二十七年,天下合八百五十二萬戶,歲口合四千八百一十二萬人,產糧合三億五千二百八十萬斛,人均合糧七斛。”
“沒錯!”李隆基慷慨高聲道:“二十七年歲豐收,為歷年來產量最高,這難道不是朕以開元治世的功勛嗎!人均得糧七斛!你們放眼看看!從古至今誰能超越!當今天下之富庶!隴右商道來往不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雖行萬里不持寸兵!天下水陸驛站通達一千六百四十三驛,驛路邸店極西至蔥嶺,極南至演州,極北至平州!僅長安城中家資鉅億的富商就有六七家,販琉璃的王元寶!開邸店的何明遠!竇義!楊崇義!這些人,朕親眼瞧著他們在朕的腳下由窮到富!朕難道對百姓不好嗎!你們為何都一個個來指摘我!”
李嗣業蹲在不遠處呵了一聲:“這就是自吹自擂。”
“圣人不要打斷我的話!”
徐賓痛心疾首:“到改元天寶初年,人口已至五千一百萬五十六萬,可糧食的產出沒有增加!反倒還減少了一些,圣人可能會說這是天氣雨水的關系!可是徐某卻要告訴圣人!糧食的產量根本趕不上人口增加的量!”
“圣人以為如今天下戶數真的就只有八百多萬戶嗎?天下各州各縣上報給戶部的戶籍數量只有十之六千,天下無有戶籍者數不勝數!這還不算最可怕的,天下之糧都握在大戶的手中!百姓所占不足三成!均田已名存實亡!逃戶落離原籍!使得土地荒蕪,良田入大戶之手,百姓占田亦不足天下三成!圣人知否?李林甫知否!就算他知道,肯直言以告圣人乎!圣人還不自醒,遠奸佞而近賢臣,否則不出二十年,天下將大亂!”
李嗣業倒是側耳傾聽,對此深以為然,況且的徐賓的話中提到的糧食和人口的悖論,與近代的馬爾薩斯人口陷阱論竟然不謀而合。
皇帝抬頭望了望頭頂的房梁,目光中仍然帶著疏冷問道:“天下之糧不夠天下人食用嗎?我大唐縱橫萬里,良田何止千萬頃,多生一個人便能多墾一畝田。徐公,朕命天下人多開墾荒田,可解否?”
“不可解!”
“為何不可解?”
“天下不止凡幾!鐘鳴鼎食者不知凡幾!世襲食邑者不知凡幾!據田免賦者不知凡幾!圣人以為天下戶口增加是窮苦百姓生養多了嗎?大謬!都是這些不事生產肉食者坐擁百子千孫!窮苦百姓哪能生得起,生起也養不起!這些在田地中出力的勞苦百姓,是他們養活了這些鐘鳴鼎食富貴王孫!天下大亂之時,最先死去的也是這些窮苦百姓!”
李隆基聽了徐賓的話,剛要點頭稱許,但猛一想到自己不就在鐘鳴鼎食者之首嗎?只好尷尬地氣呼呼高抬鼻孔戳在原地。
“徐賓向圣人索要相位,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扶危大唐天下,拯救這些耕種的窮苦百姓!”
李嗣業趁著徐賓和皇帝抬杠之際,靠近戴望低聲說道:“待會兒看我的眼色行事,你和張小敬去救下圣人,我去救這個徐賓。”
戴望睜著通紅的眼睛說:“我也想救徐賓,他的話說到我的心坎兒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