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盤在吱嘎作響,纜繩在痛苦呻吟。
深埋于地底的異教圣物,一寸一寸被起重機抬起。泥土簌簌滑落,露出寶藏的真容。在火炬的照映下,異教圣物的表面流轉著黯淡卻攝人心魄的光澤。
在場所有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任誰見到一坨比自己還要高半個頭的黃金,都會有這種反應。
因為黃金密度遠大于泥土,所以祭天金人一直在緩慢沉降。
夏爾帶人挖了一整夜才找到金人,中間不知經歷了多少次自我懷疑。而后又花了一個白天的時間才將金人清理出來。
接下來只需要把它銷毀。
安娜情不自禁走向祭天金人,伸手拂去沾在金人面部的濕泥。
黃金鑄就的面容沉靜安詳,絲毫不在意即將到來的終結。
“它很美。”溫特斯走到安娜身旁:“對吧?”
安娜端詳著祭天金人。
眼前這尊金人和精美一詞幾乎不沾邊,下令鑄造它的汗王仿佛不屑于雕琢細節,當熾熱的金液在模腔中冷卻之后,便不肯再增刪一筆。
以至于金人的五官輪廓看起來是如此的模糊,鑄造時留下的沙眼和缺陷也如實地保留下來。
但是恰恰因為如此,比起供奉于教堂的金銀祭器,比起國王諸侯頭頂珠光寶氣的冠冕,這尊異教風格的圣物反而擁有一種粗獷剛健、雄渾質樸的獨特美感。
它根本不需要任何纖巧繁復的加工,僅僅本身的價值就足以壓倒任意一件圣器、任意一頂王冠。
“它……存在多久了?”安娜問。
“如果大檔案館的記錄無誤。”被請來主持儀式的卡曼神父輕聲回答:“應該是二百四十年左右,由第一位征服荒原的蠻族可汗用諸部進獻的黃金鑄造。”
安娜看向溫特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惋惜地輕嘆一聲。
溫特斯同樣感到些許遺憾,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更想把祭天金人作為紀念物保存下來。因為看到這尊金人的時候,大荒原之戰的日日夜夜就又浮現在他腦海中。
但是未來比過去更重要。
“不知道有多少遺物就像這樣湮滅在歷史中,一點聲響都沒有留下。”溫特斯碰了碰安娜的指尖:“但是至少你見證了它的消失。”
安娜默默點頭。
溫特斯最后平視祭天金人,金人靜靜地佇立,西風呼嘯穿過山谷,烏鴉在夜空盤旋號叫。
“熔了它。”溫特斯說。
最終的判決就此下達,祭天金人被一路拖到臨時工坊。卡曼神父主持了簡單的洗禮儀式,眾人隨即動手肢解金人。
第一下落在脖頸,兩名鐵匠用特制的鋼鋸一點一點將金人梟首。
看到鋼鋸往返,隨行的金匠心疼到要掉眼淚。
為了盡可能減小損耗,匠師切割貴金屬時通常只用剪鉗。但是祭天金人的尺寸太過驚人,不要說是剪鉗,就算斧鑿也派不上用場,只能上特制鋼鋸。
金匠脫掉外衣,想要接住金粉。
但是哪能接得住呢?風一吹,金粉就飄走了。它們是金人流淌出的血液,重新回歸了荒原。
受赫德諸部頂禮膜拜兩百四十年的祭天金人最終被分割成十七塊,沉重的金塊被埋入炭火預熱,隨后在坩堝中熔化為液體,最終澆鑄成一根根金條。
等到天邊現出第一縷霞光的時候,祭天金人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整齊鋪放在四輛大車底部的金條。
溫特斯放下手杖,跳上馬車,拿起一根金條。
金條的余熱早已消散,觸感冰涼。重量一千克上下的金條,只有劍柄粗細、一掌長短,堪堪盈握。
使節團的成員逐漸聚攏在馬車四周。他們當中,有的人從狼鎮募兵起就跟隨溫特斯,有的在大荒原戰役期間被劃入溫特斯麾下,還有人是溫特斯攻占熱沃丹之后強行收編的俘虜。
眾人的目光不自覺被金條吸引——剛剛干活時還不覺得有什么,一旦閑下來,眾人才真正開始意識到一筆難以估量的巨額財富就在面前,觸手可及。
在場每個人的心臟都在砰砰狂跳,口腔里不停分泌著唾液,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溫特斯掃視眾人,在部下們的眼中,他看到了欲望、敬畏、貪婪、惶恐……
“這四輛馬車上的黃金”溫特斯直視部下們的雙眼,冷靜地陳述道:“足夠任何一個人在任何一個地方過上帝王般的生活。”
無人能與溫特斯對視,就連皮埃爾也垂下了頭。
“來。”溫特斯隨手把金條遞給皮埃爾:“拿著,感受一下。”
皮埃爾遲疑地接過金條,溫特斯則繼續分發。
很快,在場六十余人全部拿到了金條,眾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帝王的生活誰也沒見過,所以我有一個更直觀的描述方式。”溫特斯展示著手里的金條:“只是你們手中拿著的那一小塊,就足夠你們在新墾地買下一座農場,從此過上富足的生活。而馬車上一共有……”
溫特斯停頓片刻:“兩千兩百一十七塊。”
“現在,你們知道這筆財富有多驚人了嗎?”
“現在,你們知道這些黃金能買到什么東西了嗎?”
溫特斯又停頓片刻,他審視著眾人,緩緩問:“現在,你們知道——為什么是你們隨我來到這里了嗎?”
“你們每個人都曾在最殘酷的戰斗中證明過自己的勇氣和能力,你們每個人都由我親自挑選。我能叫出你們每個人的名字,你們也能數出我身上的每道傷疤。在熱沃丹、在鐵峰郡、在帕拉圖,你們是我最信任的部下,你們是我最能夠指望的部下,你們是我可以托付生命的部下,所以我帶領你們來到這里——而不是別人。”
馬車下的眾人手握金條,靜靜聽著。
“你們心中有很多疑惑。為什么我們要和赤河部打交道?赤河部手上不是沾滿了我們的血嗎?我們的手上不也沾滿了赤河部部眾的血嗎?為什么我們現在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心安理得做著赤河部的客人?”
“我會誠實地告訴你們——從這一刻起,我不會對你們有任何隱瞞。”
“因為赤河部能替我們贖回淪陷荒原的戰友。”
“因為赤河部能夠保證我們運走這批黃金。”
“因為赤河部愿意賣給我們戰馬、羊毛,因為赤河部愿意購買我們的鐵器、礦產。”
“一言以蔽之,是因為與赤河部的往來,能夠使我們發展壯大。”
溫特斯掃過每名部下的面孔,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變化。
他深深吸氣,背靠萬丈朝陽,第一次向眾人、向部下、向天地直抒胸臆、袒露雄心:“戰爭不會結束,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
“奪取鐵峰郡不是勝利,奪取鐵峰郡遠遠稱不上勝利。”
“新墾地軍團、軍政府、諸王堡,他們不會容忍我們的存在。早晚有一天,圍剿的軍隊會再次出現。只是下一次,他們會吸取教訓,他們會準備的更加充分。”
“所以我們要壯大,我們要生長,我們要拼命地吮吸每一口乳液、吸收每一滴養分,哪怕養分、乳液來自我們的敵人!哪怕他們的手上沾滿我們的血!”
溫特斯狠狠一拳砸在馬車上,車板應聲斷裂。他沒有使用法術增幅,但是在眾人聽來,他的聲音震耳欲聾,如同狂風咆哮。
溫特斯平復呼吸,忽然抬頭質問:“我們為什么而戰?”
“為您而戰!”皮埃爾毫不猶疑回答。
“我不要你們為我而戰!”溫特斯厲聲大喝,這一次他不由自主使用了擴音術,怒吼震動山谷:“我、你們、我們——我們是為了生存的權力而戰!我們是為了公平而戰!我們是在為了正義而戰!”
“我們不得不戰斗,因為不戰斗就要餓死!我們也不能投降!因為投降會被送上絞架!”
“帕拉圖共和國把我們像垃圾一樣丟棄掉,絲毫不在乎我們為她付出的鮮血和犧牲。我們盡了我們那一份責任,但是帕拉圖共和國沒有盡到她那一份責任!”
“得到權力的人為了一己私欲肆意涂改普通人的命運,連生命也被當成消耗品,被浪費在毫無意義、毫無價值、毫無用途的地方!”
“這是在踐踏人世間所有的公平和正義!違背了這個共和國、這個聯盟建立時許下的每個承諾!辜負了為這個共和國、這個聯盟付出鮮血的每一名烈士!”
“我留在帕拉圖,就是因為我看不慣!就是因為我忍不了!就是因為我咽不下!就是因為老元帥建立的國度不該是這樣!”
“我不知道公平和正義真正降臨人間時是什么樣,但絕對不是帕拉圖今天的樣子。所以鐵峰郡不是終點,白山郡、沃涅郡、楓石城、新墾地……我們要繼續擴張、繼續征服、繼續奪取權力,直到將舊的世界毀滅,直到新的世界誕生。”
山谷重新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皮埃爾問:“那在新墾地之后呢?”
“然后是江北行省、西林行省。”溫特斯昂首回答:“然后是帕拉圖!”
現場寂靜無聲,對于馬車周圍很多人而言,新墾地已經很大了,帕拉圖更是大的超乎想象。很多人此前甚至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鄉。
皮埃爾沉默片刻,緊緊盯著溫特斯,沉聲問:“帕拉圖之后呢?”
溫特斯露出笑意,接下來的目標對于溫特斯也太過遙遠,遙遠到希望渺茫,但他的回答堅定如同誓言:“然后是維內塔!聯省!蒙塔!瓦恩!然后是諸共和國!”
溫特斯不知道他的部下們此刻心中的所思所想,對于他而言,這也是一個奇妙的時刻。
因為胸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第一次分享了埋藏最深的欲望、野心、愿景、壯志……怎么描述都好。
那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空泛的、難以實現的目標——至少溫特斯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他把這個愿望分享給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并不指望每個人都能接受。
“我不會強迫你們與我并肩作戰。”溫特斯說:“任何想要離開的人,都可以帶著金條離開。”
沒有人說話。皮埃爾向前走了幾步,把金條放回了馬車。其他人跟著皮埃爾,一個接一個把金條放回馬車。
兩千兩百一十七塊金條靜靜躺在車廂底,一塊不多,一塊不少。
瓦希卡和皮埃爾的帳篷 休息的時候,瓦希卡還是迷迷糊糊的,他困惑地問皮埃爾:“新世界到底啥樣呀?”
“不知道。”皮埃爾直接往毛毯一倒,閉眼睡覺:“比舊的好就行。”
溫特斯和卡曼的帳篷 “沒有人能拯救世界,蒙塔涅先生。”卡曼撥弄著營火:“那是主的權柄。”
“我像是要拯救世界嗎?”溫特斯啜飲馬奶:“或許毀滅世界我更擅長一些。”
安娜的帳篷 安娜久久凝視著畫板,始終沒有動筆。
在溫特斯帶領部下忙著將金人熔成金條的時候,一支車隊抵達了大角河西岸。
晨曦微露,鐵峰的輪廓逐漸顯現。
“赫德語叫醒奴隸,派出使節。”護送車隊的紅翎羽吩咐侍衛,他瞇著眼睛眺望遠處的孤峰:“赫德語對岸就是‘鐵峰郡’。”
曾經淪為赫德人奴隸的遠征軍俘虜,終于回到了帕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