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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買舟東下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鋼鐵火藥和施法者

  一位可敬的維內塔夫人深夜被擾醒,得知女兒消失了,而且是兩個,那么她會有何反應?

  簡直不敢想象。

  過去,維內塔人處理此類情況,常用工具是涂滿劇毒的匕首。

  最近幾年,手段變得文明一些,涂毒匕首換成了藏在斗篷下面的簧輪槍。

  換位思考,溫特斯捫心自問,如果有一個混小子膽敢拐走艾拉,怎么辦?

  思考的結果是:在向安娜反復確認她沒有兄長以后,溫特斯的心情變得格外輕松。

  總而言之,他一點也不想與利奧先生見面。

  但是考慮到利奧先生是跟著養父一起來到鐵峰郡,溫特斯隱約感覺納瓦雷夫人的態度或許有所軟化。

  溫特斯與納瓦雷夫人僅見過寥寥數面,甚至已經記不清納瓦雷夫人的臉龐,只記得那是一位很溫柔、很和藹、很親切的女士。

  形勢……或許不算壞?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溫特斯拖到不能再拖,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見了利奧先生。

  會面很私密,在一間很小的起居室圍著壁爐進行,僅有溫特斯、安托尼奧和利奧在場,因為溫特斯以為利奧要談的是“家事”。

  但是很快,氣氛變得嚴肅而正式。

  原因很簡單——利奧根本不是來替納瓦雷夫人找女兒的,安娜的事情他一句都沒提。

  “保民官閣下。”利奧先生口吻正式、開門見山,直接確定了整場談話的基調:“鐵峰郡的關稅征收標準,能否提供給我?”

  面對猝然發問,尤其是毫不相干的話題,人通常沒法立刻回應。

  為了使談話能夠繼續,絕大多數人會下意識地發出一個單音詞:

  “啊?”

  或是“嗯?”

  抑或是“什么?”

  這是人類的正常反應,也是很多人明明已經聽清提問,卻還要對方再重復一遍問題的原因。

  然而這種表現也意味著在談判落入弱勢。

  雖然溫特斯完全不明白利奧先生在說什么,但對于此類情形,他有一種獨特的應對方式。

  他一言不發,鎮靜地盯著對方的眼睛,等待利奧主動解釋。

  利奧不打算對峙下去,他很痛快地說明來意:“本行有一批羊毛,想要經鐵峰郡運回維內塔。”

  羊毛,行走的白色金礦,帕拉圖最大宗的出口商品。

  與羊毛貿易相比,販馬都變成了一門沒滋味的小生意。

  很多很多年以前,是山前地(注:今聯省)的商人們最早開創羊毛貿易。

  山前地商人們不遠萬里,艱難跋涉來到帕拉圖,先從牧民手中收購羊毛,再從貴族手中買木做舟。最后,他們駕駛著滿載羊毛的大船順著燼流江一路向東,直抵內海,回到山前地。

  羊毛會被送進紡織工坊。船只會被拆解,當作木材賣掉。

  商人們算明利潤、還清欠債,便帶著本錢再次前往帕拉圖,邁入新一年的旅途。

  這種循環貿易,被稱為“買舟東下”,不知有多少商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奔波在[山前地帕拉圖]之間。

  源源不斷的羊毛喂飽了山前地的毛紡織業,毛紡織業的興盛產生更多對羊毛的需求。

  在海藍、百花城等維內塔商業城邦壟斷內海貿易的年代,山前地的各城市正是憑借毛紡織業掙到第一桶金,并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不斷積累財富。

  說來有趣,因為轉口貿易被維內塔人牢牢控制著,山前地的商人想要做大做強,就不得不另辟蹊徑。

  萬般無奈之下,山前地商人開辟出了一條“工場手工業與商業結合”的發展路線。

  他們往往既是工坊主,又是貿易商。而且因為有共同的敵人,山前地的商人遠比維內塔諸城邦的商人團結。

  不過體量畢竟相差巨大,如果沒什么意外,山前地將繼續被維內塔諸城邦壓制,在萬年老二的位置不上不下。

  然而命運女神給了山前地一個機會,踏入黃金時代的維內塔諸城邦仿佛自認無所不能,然后諸城邦不約而同開啟一項決議——爭霸。

  維內塔諸城邦混戰不休,堡壘攻防技術也在此期間大跨步式發展,山前地則迎來了美好的春天。

  等到城邦戰爭結束,勝利者——尊貴的海藍共和國——震驚地發現,原本唯唯諾諾的山前地商人早已一躍成為巨型鯊魚,將原本維內塔商人獨占的內海貿易撕扯下大半。

  維內塔諸城邦衰落了,而山前地正式邁入黃金年代。

  在那個時候——也就是半個世紀以前,山前地公爵領是全帝國最富庶的土地,是皇帝的權杖上最奪目的鉆石。

  論面積,山前地公爵領簡直微不足道。可就是這塊小小的三角洲,卻提供了帝國每年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稅收。

  不過,接下來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

  主權戰爭爆發了,這次輪到山前地——也就是聯省共和國——被打成赤地。

  山前地人的百年積累,盡數化為戰火的燃料。

  同一時間,維內塔諸城邦在干什么?

  答:維內塔人在圍觀,順便發了一筆橫財。

  大批聯省的平民和貴族為了躲避戰亂,舉家逃往維內塔——帶著財富、技術和人力。

  當內德·史密斯和屠夫公爵在聯省血腥拉鋸時,維內塔的毛紡織業蓬勃發展起來。

  聯省人所謂的“聯省每打一次仗,維內塔就暴富一次”說得就是這段歷史。

  總而言之,主權戰爭結束以后,毛紡織業不再是聯省人壟斷的產業,新生的維內塔共和國已然可以與聯省平分秋色。

  維內塔與聯省,這對戰友與敵人的競爭也一直持續到今天。

  可以上種種與溫特斯有什么關系?

  其實還真有關系。

  除了銷路和織機,制約毛紡織業的另一大瓶頸便是原料——羊毛。

  沒有羊毛,織機就要停轉;沒有羊毛,織工就要餓死。

  買舟東下發展到今天,早已不是“小販從牧民手里論斤收羊毛”的原始形態。

  競爭推動商業模式的發展,財力雄厚的毛料商人不再局限于購買羊毛,而是干脆入股羊群,甚至購買牧場。

  即便如此,維內塔人與聯省人每年照樣會為羊毛爭得頭破血流。

  羊毛源源不斷從高原運抵內海之畔,化作布料被販往全大陸。

  美酒、貴金屬、鋼鐵、工藝品則逆著羊毛的路線,源源不斷流入帕拉圖。

  假如說塞納斯聯盟是一個巨人,那承載著羊毛貿易的[燼流江/奔流河]便同時是巨人的動脈和靜脈。

  然而問題就出現在這里:聯盟的大動脈,被切斷了。

  諸王堡血夜之后,阿爾帕德的軍政府占據了帕拉圖西北部的“江北行省”,余下燼流江以南和東北部的土地則被第二共和國控制。

  雙方幾輪攻防,哪方都無力突破燼流江。

  諺語說:城門失火,護城河里的魚便會遭殃。

  第二共和國和第三共和國隔江對峙,卻是維內塔毛紡織商們哀鴻遍野。

  羊毛貿易與其他生意不一樣。農作物下跌,種植園主可以改種或是不種;瓶瓶罐罐不好賣,工坊可以不生產。

  但是羊毛不行。

  羊不在乎誰打贏、誰打輸,羊只管吃草、長毛、咩咩叫。只要沒有死掉,羊就會長毛。

  去年的羊毛,還有一部分沒來得及運回國。因為燼流江航運徹底被掐死,今年的羊毛則全部堵在帕拉圖。

  等到明年入夏,新的羊毛季到來,那可就連存放羊毛的地方也沒有了。

  不,更可能的情況是——維內塔毛紡織業根本堅持不到明年。

  “既然不能走水路。”溫特斯聽到此處,第一次出言詢問利奧先生:“走陸路不行嗎?”

  “您問到了最有趣的地方。”利奧微微睜大眼睛,停頓片刻,偏頭看向安托尼奧:“將軍閣下,還勞煩您幫忙說明。”

  安托尼奧嘆了口氣:“與聯省和維內塔接壤的帕拉圖領土都被第二共和國控制著,而第二共和國有很強烈的親聯省傾向。”

  “這也是最令人氣憤的。”利奧先生說了一句俏皮話:“明明是帕拉圖打仗,卻只有維內塔人受傷。”

  “您的意思是……”溫特斯理清思緒:“第二共和國執行了某種貿易禁運,發往維內塔的羊毛被截留在帕拉圖,而發往聯省的羊毛可以走陸路,暢通無阻?”

  “正是這樣。”利奧先生點頭。

  “為什么不直接查抄你們的羊毛?”溫特斯微微皺起眉頭。

  “面子上的事情,總得做足嘛。”利奧先生自嘲般地笑了笑:“依我看,聯省的同行們正在等著呢。”

  “等什么?”

  “等我們投降。”利奧先生輕描淡寫地說:“等我們求著要把羊群的股份賣給他們。”

  見溫特斯不甚理解,利奧耐心解釋道:“羊毛生意風險很大,剃毛要花錢,運輸要花錢,養羊也要花錢。土地還可以掛牌售賣,羊若是死了,那就只能賣個肉啦。因此說[家財千萬,帶毛的不算]。

  與其留著羊群碰上一場大疫血本無歸,還不如直接把羊群股份賣掉回籠資金。聯省的先生們不著急,時間在他們那邊,他們可以慢慢等。”

  溫特斯的眉心更深:“可就憑鐵峰郡的位置,能提供什么幫助?這里是帕拉圖的最西南端,與維內塔之間隔著整個帕拉圖。”

  “運送羊毛的商隊需要走緩沖區入境,還請您允許。至于接下來的部分,您不必操心。”利奧先生禮貌地微笑著:“都已經打通。”

  都已經打通?溫特斯心中奇怪。

  出了鐵峰郡往東是白山郡,然后是邊江郡,再往東是西林行省,然后還要在穿過東林行省,才能抵達維內塔。

  這條路線橫跨整整三個行省,打通?

  然而利奧話中的另一個詞猛然驚醒溫特斯——“緩沖區”。

  緩沖區是指帕拉圖國境線以西的百公里無人地帶,再往西,那可就是赫德諸部的地盤。

  溫特斯的脊背的寒毛陡然豎起,他想猛地站起身,最終卻還是穩穩地坐著:“要從緩沖區入境?你這羊毛……是從哪來的?”

  從利奧先生胖胖的臉龐,溫特斯看出很多種情感:好奇、贊嘆、擔憂……

  利奧迎上溫特斯的目光,笑容愈發燦爛:“就是從您想的地方來的。”

  若是哪個連長敢這樣說話,溫特斯早就一靴子踹過去。他很想一把扯住利奧的衣領,逼后者說個清楚,

  不過嘛,因為很多很多原因,他的肢體動作僅限于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微微瞇起眼睛盯著利奧。

  “你們還從赫德人那里走私羊毛?”溫特斯直接捅破窗戶紙。

  “除了帕拉圖人,這世上還有誰更擅長養羊呢?”利奧先生放下笑容,態度變得恭敬收斂:“不是走私,而是收購。去年的羊毛目前存儲在諸王堡的倉庫里,直接搬運并不劃算,而且會驚動聯省的先生們。”

  “從赫德人那里買羊毛。”溫特斯反問:“搬運就不費事了?”

  “請聽我解釋——今年的羊毛,有相當一部分還在羊的身上。”利奧終于吐出他的計劃的冰山一角:“如果可以的話,移動羊更劃算。”

  溫特斯眨了眨眼睛:“你可能不知道,鐵峰郡以西至少百里內的草甸……都被我燒光了。”

  利奧先生面不改色:“沒關系,剪羊毛要在夏季,等到那個時候草就長回來了。”

  溫特斯稍稍考慮,既然利奧聲稱已經打通關節,那他需要做的并不多,只不過是放羊毛入境罷了。能幫助維內塔人,順便討好納瓦雷夫人,沒有拒絕的理由。

  “就只有羊毛嗎?”溫特斯擺了擺手,首次露出微笑:“那關稅和過境稅之類的就算了吧。約定好時間地點,我派人架浮橋接商隊過河。”

  利奧先生業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不,您最好還是能提供關稅征收標準。因為……到時候您就明白了。”

  溫特斯既沒看到羊毛,也沒剪到羊毛。利奧先生只是來打前站,老鼠拉木楔——大頭在后面。

  不過胖胖的利奧先生實實在在幫溫特斯解決了一個問題。

  老頭、狼、羊和蕪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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