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黃銅門把手慢慢轉動,人老成精的伯格曼親自開門迎接,伴著熱情的握手與擁抱將他們迎入房內,可從他那雙狐疑的眼睛里透露出的依然是警惕和防備。
露絲伯格踏進陳舊又充滿霉味的辦公室,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
而伯格曼則親自去外間準備咖啡,說是秘書已經下班了。
趁著這個機會,露絲伯格悄悄道:“每次來到這里都讓我感到不舒服。”
“我也一樣,這地方和伯格曼本人簡直一摸一樣,外形上的體面與精致無法掩蓋內里的陳腐氣息,而且各種細節和和氣氛截然不同,讓人覺得不協調而詭異。洛夫克拉夫特還活著的話,沒準會把這兒當成他的取材場所。”
“這是誰?”露絲伯格好奇。
“呃……”愛德華撓撓頭,“一個三十年前就死掉的作者,你可以把他理解為恐怖小說中的梵高,因為超越時代太多而在生前過得慘淡不堪,直到死后很久,其價值才被發現……”
“對不起,我幾乎沒有這類方面的知識。”露絲伯格有些不好意思。
“還算挺有趣的小說,我倒是有幾本,回紐黑文后借你看看,相當不錯。缺點是不適合給茱蒂絲當睡前故事。”
“是嘛,那太感謝了。”
愛德華心情大好,不由得想起錢鐘書關于男女之間借書的名言,想來事情是在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
“吱紐”一聲,伯格曼端著兩杯咖啡推門而入,師生間的良好情緒氛圍瞬間被鋪天蓋地的霉味所覆蓋。
“露絲伯格小姐,愛德華先生,請用咖啡。抱歉,秘書不在,只有速溶的了。”
“謝謝。”露絲伯格端起咖啡杯淺淺呷了一口,隨著咖啡杯被放回到托盤里,她也立刻回復到往日的氣質,森嚴冷漠,咄咄逼人,毫不關注別人的感受……
“伯格曼先生,作為你的律師,我今天來的目的是要親口通知你,簽署一份對你我都極其重要的文件。”說完朝愛德華示意。
后者將公文包遞了過去。
露絲伯格從包里拿出個面上壓著玫瑰花花紋的牛皮文件夾,從中抽出兩頁薄薄的的文書遞過去。
伯格曼說了聲抱歉,從抽屜里摸出老花鏡,又將臺燈亮度調高,認認真真的看了起來。
愛德華注意到到,伯格曼的神情變化,從狐疑,到茫然,到迷惑不解,最終臉色鐵青!
“露絲伯格小姐,我想請您解釋一下!”伯格曼抬頭,直視對方,鏡片后的眼神兇狠猙獰,讓愛德華心中一涼。
“也許,這才是老狐貍的真面目!?”
伯格曼也意識到了失態,兇光一掃而逝,又是那幅衰老遲鈍的形象:“我,我確實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這,這似乎,似乎……”
“很過分,是不是?”
進入狀態的露絲伯格展現出來的自信讓伯格曼真實的兇戾與偽裝的衰老對她不起任何作用,不管對方何種表情,露絲伯格只是冷冷的看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確實,確實,有些,有些,……所以我需要一個解釋。你作為我的辯護人為什么會要求我簽訂這樣一份對我具有很大風險的全權委托協議?”
伯格曼頓了頓,可以壓低語調降低語速,:“我是開老人院的,類似協議我見過很多,通常都是患有老年癡呆的老人,在自己意識還清醒的時候簽署,授權別人對其進行完全代理,一旦簽署后,甚至不需要經過其本人同意,被授權者就能可以自由的處分其資產。”
“說的很正確。”露絲伯格嘴角朝上一遷,愛德華熟悉這個表情,這是一種夸獎與揶揄并存的態度。
大致可以理解為“還行,智商雖然不高,但至少是及格了。”
“是的。”
伯格曼有些惱怒,“這和為我的辯護有關系么?如果你需要增加律師費,完全可以提出來,律師費的多少是生意,但這不是!而且,為什么被委托人是愛德華先生?我和他沒有任何親緣關系?更何況阿爾伯特……”
愛德華大吃一驚,露絲伯格要干嘛?這顯然是極其過分的要求,換誰都無法接受的。
“如果阿爾伯特能為你出庭辯護的話,你可以把這張紙撕掉。”露絲伯格依然是咄咄逼人的語氣。
“可是我的辯護人不是你么?我們有合同的!”伯格曼發現自己不論是兇狠還是裝可憐,對露絲伯格的效果都一樣,對方完全沒把他放在眼里,從頭到尾只按照自己的節奏。
露絲伯格伸手將肩膀上的中長發撥到腦后,也適當放慢了語速“這正是問題所在。”
“在和你簽訂代理上訴合同的時候,我就明確告知,下半年我非常忙,教學任務多且繁重,還有好幾個重要的學術會議要參見,甚至教授委員會要對我進行考核,以確定我明年能否成為博士生導師。”
“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不是我依然信仰法律,看不慣執法者公然違法行事,否則就憑你的名聲與行事做派,就算你把所有資產給我,我都不會替你代理。”
伯格曼:“我想,你對我還是有些誤會。”
“別忘了,我也是布魯克林出來,你在社區的名聲怎么樣,你自己知道!請不要打斷我說話,伯格曼先生。”
露絲伯格繼續道:“現在問題來了,十月份我必須要出席幾個極其重要的國際司法研討會議,這是三年前就已經預定好的,不可能缺席,也不可能更改日程時間。原本我或許可以建議法庭暫緩開庭,但恕我直言,民主黨會想盡一切辦法來阻撓。”
“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把案子拖到大選以后,共和黨的尼克松上臺,對你的案子可能會有幫助。但你也應該清楚,這絕對不可能,民主黨方面就是要速戰速決。他們恨不得明天就把你扔進監獄,然后再度發動媒體去找大衛希爾的麻煩。”
伯格曼沉默片刻,只能點頭。
“所以,當我不在的時候,只有愛德華先生有能力出庭。但他沒有執業資格,是不被允許在法庭上替你辯護的。”
“所以,我反復思考后,覺得只能援引權利法案中,人人都有權享有接受正當司法程序審判的權力,而自我辯護權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
“絕大部分案件都有律師代理出庭,但本質上,我國法律依然允許被告人自我辯護。所以我需要你簽署這份全權代理協議。”
“到時候,愛德華先生會成為你的全權代理人在法庭上為了你的利益而全力戰斗的。”
“這個……”伯格曼摘下老花鏡,用手捏著鼻梁,陷入了思考。
這種協議當然不能亂簽,對其中蘊含的風險和變數,伯格曼自認比露絲伯格都要清楚。
畢竟后者只看過相關法條和判例,而他拉比伯納德伯格曼博士,可是在漫長的歲月中親手操辦過許多次類似的事情,成為許多老人被臨終前的全權代理人,這才積累下偌大的身家。
伯格曼是拉比,當然也是虔誠的信徒,每個猶太新年和贖罪日,他都會嚴格遵循教義來懺悔自己的一年來的所作所為,隨著贖罪日儀式的結束,他相信自己又恢復為清白之身。
此刻,伯格曼卻覺得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一種之前被他斥之為無稽之談的概念在心中悄悄浮現“輪回報應。”
“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再想想,再考慮一下。”他有些虛弱。
“我無所謂,但我提醒你,你兒子阿爾伯特現在也在海因斯和所羅門的網里面,雖然你做了很多隔離措施,但坦白的說,在我眼里都不值一提,你明白嘛?不要自作聰明,當州特別檢察官辦公室和fbi駐紐約辦公室以及紐約警察聯手的時候,你那些小聰明就像狂風中的蜘蛛網。明白嗎?”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和國家機器對抗,包括我們,但幸運的是,米國的法律體系,至少給了你說話的機會,讓你可以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
“這個案子的最終目的,就是推翻之后的加刑,并且要求政府不得再度就此來找你麻煩。就像謝爾頓案一樣。”
“同時,為了防止你過于擔心,協議上也寫明了,全權代理日期只到1968年11月5日,這是大選的日子,過了這天,我會有更多的時間,同時大環境也會對你更加有利。明白嘛?”
露絲伯格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邊走一邊說,伯格曼則仿佛是課堂里的學生,只有在她極其快速的思維后面苦苦追趕的份兒。
“這……”伯格曼再度猶豫。
不得不說,露絲伯格一番話合情合理,而且似乎也只能這么辦了。
伯格曼怕死愛錢,所以要繼續打官司,但他最擔心的還是獨子阿爾伯特。
在之前的庭外認罪協議談判期間,海因斯迫使伯格曼認罪的殺手锏之一就是,承諾,只要他認罪,就不會對阿爾伯特提起上訴。
反之,海因斯當時拍著一疊厚厚的文件獰笑著告訴伯格曼:“父子倆一同入獄的新聞可是會讓媒體更加開心的。”
同時,阿爾伯特保持清白名譽的話,那么伯格曼家族還有很大機會繼續生存乃至發展下去,如果阿爾伯特也被媒體盯上,那么之后的事情會非常難講。
所以伯格曼盡管極其不情愿也只能同意簽署庭外協議,原本以為自己去蹲四個月大牢,外加付出一大筆錢來就能破財消災,然后繼續做養老院生意。
可惜啊……海因斯這個小丑的出爾反爾,讓事情變得越發復雜起來。
伯格曼覺得露絲伯格說的沒錯,這大半年來,他對這個國家的信念發生了巨大改變,終于認識到,自己所為的智慧,在國家機器以及執法者的貪婪面前是多么不堪一擊。
而且也必須承認自己唯一翻盤的機會只有上法庭,畢竟法庭判刑需要證據,而媒體審判不需要,一封子虛烏有的檢舉信,就能讓他幾十年努力積攢下的好名聲,在短短幾個月間,完全化為烏有。
“你最好快點做決定。”露絲伯格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經八點四十五分了,我今晚必須趕回紐黑文,在十一點以前,這是原則性問題。”
“可是愛德華先生,他……”伯格曼再度開口。
“你是在懷疑他的能力?”露絲伯格冷笑一聲。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但他畢竟才二年級。”
“那么請問你為什么在贖罪日那天去找他呢?其次,他在謝爾頓一案中的表現你也看到了,不但幫助謝爾頓脫罪,甚至還讓警察局多了一條謝爾頓法則;同時他也是我親自挑選的助手。這一切還無法讓你下決定?”
伯格曼長長的嘆了口氣,顯得疲憊不堪“這也許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冒險的決定,比我決定從匈牙利來到美國都要冒險。雖然那時候我只能住在最底層的三等艙里,那是冬天,大西洋海況極其惡劣,一旦發生船難,我這樣的窮人是沒有幸存的道理的,救生艇會優先供給頭等餐的有錢人們,并且通向上層加班的通道會被鎖住。我們只能被活生生的清醒的被海水慢慢淹過頭頂,現在想想還是讓我會渾身發抖。”
“現在我也是有錢人了,也住得起頭等艙,成為了這個社會的體面。但是我才發現,這個國家的社會和法律比北大西洋冬季的高海況還要讓人恐懼,后者至少可以提前預報,并且你能親眼,看到一個接一個的幾十英尺高的浪涌砸到船上,雖然極度恐懼,但還有輪船的鋼鐵軀殼是可以相信的。”
“但現在……”伯格曼搖搖頭“你讓我相信合眾國的法律么?”
露絲伯格嫌惡的看了他一樣“你現在或許可以不相信,但等這個案子結束了,你也許就明白了合眾國的偉大之處。哪怕是人渣的權利也會被憲法妥善的保護起來!合眾國的法律保護她的每一個公民的權利,可能會有暫時的不公平,但這就是我們這些人的存在的意義。說實話,如果不是海因斯那個蠢貨搞砸了這套把戲,我是絕對不會給你當律師的,你給再多的錢也沒用!”
面對露絲伯格強勢,走投無路的伯格曼終于顫抖在全權委托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至此,愛德華成為拉比伯納德伯格曼博士的全權代理人,正式獲得在法庭上發言的資格。
露絲伯格作以執業律師的身份在見證人一欄上鄭重簽下自己的名字。
這份協議就算完成了。
“感謝配合”露絲伯格還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我和愛德華先生會為了維護憲法賦予你的權利在法庭頑強戰斗的。到時候你會贊許自己今天做出明智的選擇的。”
“但愿吧……”伯格曼此刻顯得非常蒼老,愛德華有感覺,這并非是裝出來的,而是無法克制的從他內心深處散發出來。
是啊,風光幾十年,到臨死前卻被用“卑劣”的手法剝奪掉了所有的榮譽和地位,雖然財產大致沒受到損害,但“社會性死亡”是板上釘釘了。
這對伯格曼這種人而言,大概比死都難受。
何況,米國律師向來被稱為禿鷹,永遠盤旋在司法的上空,一旦發現有獵物被重創后,立刻成群結隊的圍繞在其周圍。
不,甚至說還不如禿鷲,禿鷲不會生吞活剝獵物,只會靜候其自然煙氣,然后才開始盛大的分尸宴會,而米國律師們,則更不可耐的多,他們盯住獵物后,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其快速死亡,好讓自己在第一時間分到最大一塊肉。
可以想見,如果伯格曼輸掉這場官司,不但要做兩年大牢。
這個期間,他會收到數不清的索賠訴狀,金額之巨大,甚至幾份就可以讓他徹底破產。
米國司法是允許懲罰性賠償的,而律師也最喜歡打這種官司,他們可以主動墊錢來給原告,為的就是在官司打贏后按事先約定的比例分錢。
而哪怕官司敗了,也不要緊,畢竟墊出去的是小錢,就當作風投了,五筆中有一筆能回來就是爆賺。
所以伯格曼現在的形勢非常糟糕,他已經能看到辦公室外盤旋不惜的禿鷲了。
而難得是竟然有露絲伯格這樣一個“蠢貨”主動跳出來,接手案件,伯格曼除了感謝上帝外,也不知道對她“執著的愚蠢”是該嘲笑還是尊敬。
但信任是顯然的。
被逼到這個地步,他除了簽字別無選擇。
愛德華也暗暗吃驚,換成這個案子發生前,他怎么都不會想到竟然沒有律師愿意給伯格曼辯護,也不能說一個都沒有,不少初出茅廬的菜鳥倒是很愿意免費給伯格曼做代理。
可這里面的心思大家都明白,無非是借“紐約最邪惡的人”來炒作自己,反正贏了一本萬利,輸了和自己沒關系。
誰敢用這些家伙,指不定一個反手就把伯格曼給賣了,也不是不可能。
這種輿論的威力實在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