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橫躺在一張已經被燒成架子的鐵床上，透過已經破了一個大洞的屋頂，望向天空。今天的天光依然是紅色的，無聊得很。
“什么事情？”
一個茶壺走進了這間破屋子里面，那些剛剛長出來的細長胳膊腿晃晃悠悠，一副不穩當的樣子。它看著這茶壺的樣子就覺得好笑，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四根棱刺狀的足尖點在地上，將軀體支撐了起來。
“有人來——噗——”茶壺從壺嘴噴出一口熱氣，用細胳膊使勁比劃著外面，“比我們都厲害！”
“廢話，你們一群新妖。”
金屬的足尖點著青石板，帶著清脆的聲音，它走到了屋外。
毒性的空氣之中，人是很難生存的，就算是武功高強的人，最多一天也會出現不良反應。當初在這里炸開的毒素是秋未霜精心煉制的頂尖法器，這東西帶來的污染就算再過一百年都不會消散。
但反過來，不吃這種毒的，就沒有比這里更好的生活環境了。
它看到了來人，來人也看到了它。
陸凝看到了一個稱得上高大的軀體。
這是個從畫風來講跟這個場景完全不搭的東西。廢棄的鐵條、各類武器和家具的碎片以整齊有序的方式拼合在一切，以不知什么力量保持沒有散架，一個破了兩個大洞的煉器爐似乎就是它的頭部，兩團紫色的火焰在爐子里燃燒著，如同眼睛一樣。它身上有很多探出的尖銳肢體，現在其中四根支撐在地上，撐起了它的軀體，另外幾根則垂落在身體四周。
這個廢鐵“機器人”的身高接近三米，光是看上去就頗有些壓迫感，不過陸凝倒是不會被這種外形驚到。
她只是驚訝于這個妖魔身上的妖氣之雜亂。雖然只有一種金行妖氣，但它各個部位的妖氣強弱程度都是不一樣的，就仿佛這一具鐵架子就不是一個軀體一樣。
“報上名來，人類。”它說話了。
“名字可不能隨便說的，妖魔。”陸凝緊盯著對方的動作，路上發現的那一群群妖魔實力都不算很強，就是數量多。可按理來說，這樣大群妖魔群聚，就算不出個妖王，至少也得有個領頭的妖將。可這幫妖魔卻一個個實力低微，而且都像是放養在山中一樣。
它們壓根就沒埋伏自己，而是直接將她迎接到了此處，見到了眼前這個妖魔。
“那就報個代號吧。能爬到這里的人沒有多少，值得溝通一下。”它稍微放開四足，就這么趴下了一截，雖然還是比她高不少，不過好歹算是能正常對視了。
“你可以叫我傳令使。”陸凝說，“你呢？”
“小的們給我取了個名號，百無禁忌。”妖魔用一根鐵肢體從自己的空腔里面掏出了一塊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刻著這幾個字，它展示給陸凝看了一眼之后，就將它收了起來。
“好的，那我就這么叫你了。既然你能溝通，也能像這樣跟我坐下來說話，我就直接問這個問題了——山下毒素的擴散，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毒素擴散？擴散了多遠，毒性增強了嗎？”妖魔有些詫異，“我在這里已經二三十年了，沒出去過，也不知道你說的毒素擴散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不遠，不過確實已經越過了之前立下界石的地段，蔓延速度不快。我上山來，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山上沒有任何情況。”
“……你不覺得你們一群金行妖魔在山上就是最大的情況嗎？”陸凝反問。
百無禁忌點了點頭：“妖魔和人類確實互不兼容，不過這山里除了我也沒什么能打的妖魔，打不起來的。”
陸凝見過的妖魔也挺多了，百無禁忌這種和溫容鏡子里那些妖王倒是有些類似，不過她可不敢隨便下判斷。妖魔的性格是人類研究很久都沒研究明白的，就如妖魔也很難理解人類的一些行為一樣。
“很快就會有人來檢查情況了。”
“山里都是毒，不是你這種特殊的，一般人上不來。”百無禁忌完全不在意，“我選擇住在這里，也是因為這地方得天獨厚，我不需要擔心跟人類的矛盾。處理與人的關系太麻煩了，化成人形也太麻煩了，我喜歡簡單的生活。當然，小家伙們需要叮囑一下，也就如此了。”
“哈……我欣賞你的樂觀，不過來的人恐怕沒那么容易打發。看在你比較友好的份上，我也不想用強，你能讓我在這里檢查一下嗎？我想找出毒素擴散的具體原因。”
“請便，只要別麻煩我就可以。”百無禁忌指了指后面的破屋子，“從這里往上，就是魔教當初修建的總壇了，不過早就燒毀，現在沒什么完整的房屋留下來，里面的東西也沒啥了。哦，你要是覺得身體不適，就趕緊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適應這里的毒的，但人肯定無法長期在這里面生活。”
隨后，它支棱著四條腿又站了起來。
“當然，你要是沒什么不適，回來咱們可以聊聊山下的事情。我不知道出什么事情了，但我有些不太好的預感……如果真有大事發生，我還得找個安全的地方，帶著小家伙們躲起來……”
好咸魚的一個妖魔。
溫容鏡子里那幾個妖王好歹是好奇心旺盛，這一個竟然只想找個一畝三分地躲起來，真的很難評價。尤其是它那一身亂七八糟的妖氣，導致陸凝根本沒法判斷這家伙的實力是什么水平。
帶著些許防備，她走進了破屋子里面。
如百無禁忌所說，魔教總壇早就在當年一戰中被燒過一遍了。畢竟魔教看家本領就在于煉器，這個世界的煉器沒有多少是像秋肅英那樣真的煉制法器的，而是像陸凝學到的那樣很多都是玩陰的手段，燒毀一切算是比較好的應對措施了。
陸凝甚至不用搜——這屋子里什么遮擋都沒有，僅有的幾件家具也都只剩下金屬架子了，一眼就能全都看過來。
穿過后門走出去，能看到道路已經被茂盛的紅褐色植物蓋住了，只留下一些大塊的石板依稀能看出原本的路。陸凝便沿著道路走了上去。
百無禁忌回到屋子里，往外面瞟了一眼陸凝上山的背影，又躺倒在了鐵架子床上，幾根肢體探出來開始如同人掐手指算命一樣開始碰來碰去。
“真要搬家的話，也麻煩……”
魔教鼎盛的時候，確實是有錢的，至少從半山腰一路修到山頂這樣的手筆，就連之前位列當世八大門派的鎮劍山莊都沒有。
陸凝也是稍微了解過一些魔教的歷史，當初人們還不以魔教稱呼它的時候，作為一個善于煉器的門派，他們產出的精良武器實際上是江湖中大受追捧的好東西。法器雖然難出，但法器就算煉廢了，也算是神兵利器，因此當時宴火教一度算是江湖有名的富家門派。
而后來變成魔教，也是因為有些江湖中人看不起“打鐵的”，試圖敲詐，結果被一個脾氣暴躁的長老一爐煉了，被人察覺，才發現他們所做的一些勾當。當然，宴火教也在那時候展現出了無比強大的實力，導致雙方的拉鋸戰持續了十幾年，最終才有那一場聯合剿滅。
陸凝已經站在了化為廢墟的總壇圣殿之前。
教主秋未霜專用的巨型煉器爐，已經被劈為兩半。就算被歲月侵蝕，也依然能看得見當初有人一劍劈開了這巨大的煉器爐，奠定了一場戰斗的勝利。
陸凝甚至還能感受到彌散在大殿廢墟之上的那一股劍意，哪怕只是看到這一幕，她幾乎靠直覺都能判斷出來，出這一劍的必然是高孟溪。
就在感慨的時候，她忽然瞥見那巨大的爐膛內，似乎有些亮斑。
紅色的天空為隕月山的環境提供了天然的掩護，一些細微的火焰在這個環境中都不是特別明顯，陸凝第一時間居然沒有察覺。
她走到半邊煉器爐旁，蹲了下來。爐子底部還留有灰燼，當然，這么多年過去，灰燼早就已經板結成塊，就算靠近也無法感到任何暖意，仿佛剛才的亮光不過是錯覺。
陸凝謹慎地削下來一根樹枝，扒拉了一下爐底的灰，甚至將塊狀的灰團砸碎了，里面確實什么都沒有。
剛剛不是這些灰當中有什么在發亮？
陸凝刮了刮爐膛內部，仔細看了一下，確定那些閃光并非來自于這里，連妖目也沒有看出什么不對勁來。
“那就……”
隨著陸凝的手慢慢發力，抵住爐膛的樹枝上開始散開寒氣，連樹枝本身也被內部殘留的水分凍裂，爐膛之中也開始迅速結冰。
第七重的森羅九轉心訣，已經算得上當世第一流的武功，到這般境地，某種意義上也和一些術法沒什么區別了。
在這半邊爐子被寒氣凍上一層堅冰的時候，陸凝猛然松開手，身形一晃，躲開了一道從側翼突然射向她的暗器。
“終于忍不住出來了？”
陸凝看向來者，那赤紅的妖氣與此地的天空甚是合拍，剛剛恐怕都融入了環境之內，不過如今，這妖魔總算是被她逼出來了。
和山里基本上都不具備人類形態的妖魔不同，它居然是個類人形的妖魔。
流淌的死灰形成了它的軀體外殼，斑駁的火星在灰燼中間偶爾亮起，它沒有五官，臉上是光禿禿的一片，反而在胸口的地方有一個大洞。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個妖魔手中提著一把劍，一把銹跡斑斑的破劍。
剛剛它甩向陸凝的，是一把匕首，估計也是當年一戰留下的東西，早就被腐蝕得差不多了，沒打中陸凝，落在地上也直接摔碎成了幾片。
它提著劍，忽然擺了一個姿勢，用劍指向陸凝。
這個姿勢……似乎是某個門派的劍招。可惜陸凝的江湖見識還是太少，看不出來是哪招。不過她也立刻拔出劍，做好了反擊的準備。
而這妖魔居然也等著她擺好架勢后，才慢慢轉過手腕，將劍刺入自己胸口的空洞之內，然后帶著一蓬火星將劍重新拔出。
陸凝不等對方準備好，立刻就先手出擊，一劍刺向對方的胸口。但下一秒，妖魔便揮劍反刺過來，招數比她更快，只見得火光一閃，劍尖已經到了面前！
她靠著反應速度偏過頭，不過自己的一劍也只得落空了。但妖魔的攻勢立刻就變成一浪接著一浪的連綿劍招，伴隨著火和煙塵一并燎過，陸凝看得清楚，卻只剩下招架防御的機會。
“這怎么……”
不得不說，陸凝確實沒學過什么好的劍法，她到現在全靠集散地學的以及在這個世界學到的一些基礎武功，除了內力已經頗為深厚以外，別的地方并不算突出。
而現在，這妖魔的劍法著實讓陸凝感到了左支右絀，哪怕她已察覺對方的妖氣一點都不強，卻仍然沒辦法以力破巧破開對方的攻勢。
但也正因為陸凝自身比這個妖魔更強，所以雖然一時落了下風，她卻依然能守得很穩。她只是驚訝于一個可能只是誕生不久的妖魔，又何來如此精妙的劍法。
不過這么一個優質的對手，陸凝很快就與對方開始慢慢見招拆招起來，妖魔固然有身體素質的優勢，卻也不是力氣用不完的，何況這妖魔的狀態大概也不太好。
你攻我守地打了將近一個時辰，陸凝終于發現對方的招數緩慢了下來，而劍上附著的火也都變得黯淡下來，它的妖力已經無以為繼了。
“好……”
陸凝氣運丹田，手中運勁，一招與妖魔第一式劍法完全一致的劍招從她手中瞬間刺出，一道寒芒在妖魔的肩膀上留下了淺痕。
這家伙身法也很厲害，原本陸凝是沖著它的脖子去的，卻還是沒能擊中。
寒氣在劍傷中開始蔓延，妖魔明顯也察覺到了，它的手臂已經抬不起來，動作也變得緩慢，那沒有面目的臉對著陸凝，仿佛帶著一絲疑惑。
緊接著，它雙腿一彎，整個軀體都化為灰燼散落于地面上，大量火星飄散，消失，只是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灘余燼。
死了還是沒死？陸凝調息了一下，沒有放松警惕，走向了妖魔出來的地方。
那是大殿后方的一片空曠地段，不過地面上出現了一道裂縫，裂縫很明顯看得出是年深日久，山中毒氣的腐蝕造成的破壞。地下原本就是空的，上方的鑄造物也被損毀，便開始塌陷到了如今的程度。
而這么薄的阻隔，也意味著它無法躲開陸凝的妖目透視。
下方的紅色妖氣，散亂在廣闊的空間之內，仿佛在地下燃燒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