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約里克夫鎮上的普通居民來說,這是個相當特殊的早上。
由教會主導的對蛙人和尸心等怪物的巡查與清剿行動在昨天已經告一段落,街上的守衛數量銳減,只剩下零星幾人象征性地巡邏著,臉上帶著連日緊繃后的疲憊。
鎮民們試探著推開了窗戶和大門,準備迎接新一日的絕望。
然而,還沒等人們為冷清的街道和依舊凝重的氣氛發愁多久,變化便毫無征兆地降臨。
空氣里彌漫開一股溫暖、醇厚、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安寧與滿足的麥香,迅速充斥了每一條街道、每一棟房屋,甚至鉆入那些門窗緊閉的縫隙。
一片片金燦燦的、飽滿欲滴的麥穗,如同被無形之手輕柔播撒著,伴隨著點點微光,憑空出現在每一個居民的面前。
人們不由自主抬手接住。
在麥穗落入手心的剎那,一行行由純粹金色光芒構成的文字浮現,無形的單詞帶著某種奇異的精神共鳴,哪怕是沒有受過教育的窮人也能瞬間知曉其意:
「豐收母神與約里克夫鎮全體信徒及居民同在。”
「鑒于近日鎮中詭異甚多,為驅逐陰霾,護佑安寧永續,現由豐收教堂紅袍大主教親筆書寫,通告全鎮:」
「所有居民,無論信仰,無論身份,務必于今日正午十二時前,齊聚豐收教堂主殿前廣場。屆時,教會將為每一位到場者舉行賜福凈化儀式,并發放由母神恩賜的免費圣麥面包與凈水,以抵御不祥。」
「這是關乎全鎮安危的重要事項,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委缺席。如有腿腳不便、重病臥床無法自行前往者,其親屬、鄰里須告知街上守衛,稍后將有教會執事與逐一上門,幫助相關人員轉移,務必確保無一人遺漏。」
「在這個危難痛苦的時刻,人人都有義務襄助鄰里。凡事后查證有見危不助、棄鄰里于不顧的行為,必將嚴懲。」
「愿母神的光輝指引我們前行的道路,滌凈一切污穢,指引我們重回安寧。」
——豐收教堂,紅袍大主教諭令 金色的字跡在空中停留了大約半分鐘,確保每個人都已看清記牢,才如同融化的陽光般緩緩消散。
但那溫暖的麥香和手中沉甸甸的麥穗卻實實在在地提醒著人們,剛剛發生的一切并非幻覺。
人們面面相覷,臉上交織著震驚、困惑與一絲不安。
“這……這是神跡嗎?”有人摩挲著手中的麥穗,難以置信地低語。
他們當然知道教會的力量,但從沒見過如此大范圍的神秘學應用!
但更多人在最初的震撼后,心頭卻浮起疑慮。
“凈化儀式……前兩天怪物鬧得最兇的時候怎么不做?非要等現在巡查都差不多結束了才來?”一個在工廠做小管事的中年男人皺緊眉頭,對身旁的妻子低聲道,“而且必須到場……你什么時候見過教會這樣強硬地要求過誰?以前那些不信母神、信機械父神或者絲織女神的人,教會也從沒強迫過。”
妻子憂心忡忡地接話:“聽著就讓人心里發毛。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類似的猜測在鎮子各個角落低聲蔓延。
是保護嗎?
這是不是說明鎮上的危險更嚴重了?
然而,不管心中如何猜疑,絕大多數人都不敢、也沒有理由公然違抗這道諭令,尤其是在嚴懲的警告下。
很快,街道上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人影,他們大多面色凝重,低聲交談著,朝著鎮中央豐收教堂的方向走去。
富裕些的家庭套上了馬車,普通人家則步行,隊伍如同溪流般從四面八方匯向同一個中心。
而鎮子邊緣,污水橫流、房屋低矮破敗的貧民區。
一個臉色蠟黃、眼袋深重的男人正蹲在自己那間用破木板和爛油氈勉強拼湊出的窩棚門口,嘴里叼著一截不知從哪里撿來的廉價香煙,瞇著眼睛,貪婪地吸著最后幾口。
隔壁,一個身材瘦小、衣服上打滿補丁的女人端著一個破舊的木盆,佝僂著腰走出來,將盆里渾濁的、帶著肥皂沫的臟水潑在門口的泥地里。
金穗落下時,男人正揉著腿站起來。
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抓,那沉甸甸、金燦燦的麥穗就落入了掌心,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睛猛地亮起,喉結滾動,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這東西塞進嘴里——他已經兩天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
但緊接著,眼前浮現的金色文字讓他徹底呆住,他不識字,但全都看得懂,視線凝固在免費食物上,很快,喜悅從胸口涌出。
“食物!教會發食物了!免費的!”男人猛地跳了起來,臉上因營養不良和長期酗酒造成的灰敗被一種狂喜的紅暈取代,他揮舞著手中的麥穗,朝著隔壁剛潑完水、正看著手中麥穗和空中文字發愣的女人大喊:“茱莉!你看到了嗎?!面包和凈水!”
他的喊聲驚動了周圍窩棚里的人,頓時,一片壓抑的歡呼和激動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對于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貧民來說,什么凈化儀式、什么神跡,都比不上“免費食物”四個字有吸引力。
饑餓壓倒了一切疑慮和不安,許多人甚至顧不上收拾,抓起麥穗就迫不及待地朝著鎮中心方向涌去。
男人興奮地轉向女人,語速飛快:“茱莉,我記得你家里也沒剩什么面包了吧?快!帶著你那病了的兒子出發,去晚了說不定就領不到了!”
女人抬起頭,臉上擠出一個有些僵硬、但還算溫和的笑容。
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只有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里,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的光彩。
“看到了,漢森。真是……母神保佑。”她聲音很輕,“你快先去吧,別錯過了。我收拾一下,馬上就帶著兒子去。”
名叫漢森的男人搓著手,喜形于色,又難得地熱心腸了一回:“要不要我幫你扶兒子?他叫什么來著……反正病得不輕吧?你自己一個人行嗎?”
“不用了,漢森,謝謝你。”女人的笑容加深了一點,卻未達眼底,“我還沒虛弱到扶不動自己兒子的地步,你快去吧。”
漢森聞言也不堅持,咧開嘴露出黃黑的牙齒,又催促了兩句,便轉身興高采烈地匯入了涌出貧民區的人流。
直到漢森的身影消失在骯臟狹窄的巷子口,茱莉臉上那點勉強維持的笑容才像脆弱的冰片般消失。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枚飽滿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麥穗,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
她松開手指,任由麥穗掉落在泥濘的地面上,然后抬起穿著破舊布鞋的腳,狠狠地、用力地碾了上去,直到金黃的麥粒破碎,混入污泥。
“吃吧……吃吧……”她極輕地、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顫抖,“你們這些垃圾……這是你們的最后一頓飽飯了。”
女人抬起頭,望著那些歡呼雀躍著奔向教堂方向的貧民鄰居們佝僂的背影,深褐色的眼眸里翻滾著猙獰的惡意。
瞧瞧他們高興的樣子。
那個漢森,平時只知道酗酒,打零工賺來的幾個銅子兒全扔進了劣質酒館和賭檔,對自己那病重無法勞作、只能拖累他的妻子非打即罵,最后用枕頭活活把妻子捂死的,就為了省下那口續命的糊糊。
對她也從來沒個好臉色,做了這么多年鄰居,從沒關心過她兒子是死是活。
現在,就因為聽說有免費食物,心情好了,倒也能裝出個人樣,假惺惺地問要不要幫忙。
真是笑話。
女人的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弧度。
等今天過去,你們這些人……一個都別想活。
她拎起空了的洗衣盆,轉身回到自己那間更加陰暗、散發著霉味和古怪氣味的窩棚里。
窩棚狹小,除了她睡覺的那張破爛木板搭成的“床”,最顯眼的就是角落里那只巨大的、用粗鐵條焊成的籠子。
籠子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鐵條上銹跡斑斑,但依舊牢固,此刻,籠門敞開著,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籠底和角落殘留著一些深褐色的、可疑的污漬,以及幾縷灰黑色的、堅硬的毛發。
最引人注目的是,籠子靠近內側的一角,鐵條明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從內部咬穿,留下一個足以讓大型生物鉆出的破洞。
女人的目光落在那個破洞上,她放下木盆,緩步走過去,伸出枯瘦、骨節分明的手,充滿深情地撫摸著冰涼的鐵籠邊緣。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呢喃著,語調卻沒有什么愛意,反而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和偏執:
“我親愛的小老鼠……你為什么要跑呢?”
“你瞧……只要再乖乖待上一個星期,好日子就來了啊……”
她的手指劃過籠子底部那些深褐色的污漬,指尖微微顫抖,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種混合著惋惜、憤怒和某種扭曲滿足感的猙獰神色。
“不過……沒關系了。殺了你的那個女調查員已經死了。”她繼續自言自語,聲音飄忽,“大祭司告訴我,蒂安修女替你報了仇,因為這件事,大祭司換走了用我搶到的小臂骨……”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干澀刺耳。
“你也算很有面子了,小老鼠。連大祭司都知道了你的名字呢……”
她的眼神逐漸渙散,已經不再是對著空籠子里不存在的兒子說話,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和想象中。
“現在……媽媽要走了。蒂安修女把所有鎮民都聚集到教堂去,”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種近乎狂熱的期待,“那些衣著光鮮,從來不用為下一頓飯發愁的有錢人,很快就要在死亡面前痛哭流涕了!”
“他們會知道——”女人呼吸急促起來,惡意幾乎凝成實質,“他們死后的尸體和窮人沒有半點區別!”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幅景象,喉嚨里發出低啞的笑聲。
與此同時,鎮外,被荒草和破敗墓碑包圍的墓園深處。
被救下來的教會主力都在這里。
此時,執事和守衛們身旁還有曾萊、曲銜青,以及不知何時悄然抵達的卡洛斯。
他們沒有接到教會的麥穗通知,無論是作為“已死之人”還是外來調查員,本就不在通知范圍內。
但卡洛斯留在鎮內的紙人眼線還是將鎮上發生的一切都及時傳遞了回來。
“強制所有居民正午前到教堂集合?”執事哈伯特聽到消息后濃眉緊鎖,粗獷的臉上寫滿了憂慮,“教會是想把居民集中保護起來,避免傍晚那個時刻到來時,他們留在外面被波及?”
曾萊正靠在一口空置的石棺旁,聞言撓了撓頭,語氣直接地打破了哈伯特話中那點殘存的僥幸:“哈哈,教會的想法肯定是這樣的,但通知是以‘紅袍大主教’的名義發的啊老哥。”
他頓了頓,看著哈伯特驟然難看的臉色,繼續道:“我們都知道現在教堂里的‘大主教’是誰。密教攛掇主導這次集合,把全鎮普通人聚到一起,多半是拿來當人質吧?”
“關鍵時刻用來牽制敵人,或者當做獻給古神的‘祭品’啥啥的。”
哈伯特沉默地垂下頭,布滿老繭的大手緊緊握成了拳頭,骨節發白。
他何嘗想不到這一層?只是他不愿朝著最壞的方向去想。
良久,他重重嘆了口氣,聲音沙啞:“那……我們該怎么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
一直在旁聽的曲銜青忽然開口,聲音清冷平靜,沒什么起伏:“放心,卡洛斯心里有數,對吧?”
她目光卻轉向了正蹲在一旁,用一根小樹枝無聊地在地上畫著奇怪圖案的卡洛斯。
哈伯特和周圍幾名核心守衛也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卡洛斯感受到視線,抬起頭,拍了拍手上的灰,臉上浮現出那慣有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意。
“沒錯,哈伯特執事,放寬心。”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脖頸,“我們還有后手呢,真正的大主教還在教堂里,他會搞定這件事。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將計就計。”
“密教想把水攪渾,把人都聚到一起方便他們控制或利用。我們呢,就順勢而為,反而比讓他們分散在鎮子里要安全。”
他的話并沒有說得非常詳細,但那份篤定和從容卻奇異地安撫了哈伯特等人焦灼的心情。
他們是戰士,習慣于服從命令和明確的計劃,既然這些實力強大、且已經證明了自己是盟友的調查員說有安排,他們便選擇相信。
哈伯特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不再多問,轉身去督促手下人員抓緊時間休息、整理裝備、鞏固臨時防御工事,為傍晚可能到來的惡戰做最后準備。
待哈伯特走開,曾萊立刻湊到卡洛斯身邊,壓低聲音:“卡洛斯,我所有能用的祭品都試了一遍,沒找到你體內有什么需要凈化治療的東西,就像那杯茶里什么都沒加一樣。”
卡洛斯聽完,臉上并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隨手將剛才把玩的小樹枝扔掉,拍了拍曾萊的肩膀:“沒事,意料之中。”
他語氣輕松,仿佛在討論晚飯吃什么:“既然找不到,那就不找了。到時候我隨機應變吧。”
說著,他手掌一翻,取出了攝青夢境。
指尖輕輕拂過冰涼且泛著青色薄霧的刃身,卡洛斯眼中閃過一絲微光:“我先去找亦清,完成最后一點布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