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的內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幾行字跡扭曲得幾乎無法辨認,直到最后一行,虞幸幾乎可以從那短短一句話里想象出埃德加有些怔然喃喃自語的樣子。
“他在試圖理解這座城市的運行機制,尋找離開的方法。”曲銜青總結道,語氣冷淡,“但從外界三十年都沒他音訊的結果來看,他顯然失敗了——”
她又一轉折:“不,也不一定,他從約里克夫鎮進入恐怖之城,不一定出去還在原地,萬一傳到遙遠的地方,失憶、隱姓埋名、或者受到污染影響的身體撐不到回家就死了,也都有可能。”
雖然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相較于古神而言,一個普通凡人的掙扎,說不定只是無聊時的余興節目。
伶人用手指輕輕拂過工作臺冰涼的表面,看著這些脊柱工作臺、指骨筆、顱骨墨水、皮膚紙,眼中閃過一絲異彩:“這些東西埃德加自己可沒法做出來。”
“是這座城市專門提供給他的?如果這是古神的意愿……祂似乎希望‘記錄者’以某種特定的、充滿褻瀆的方式來進行‘創作’,好以此歌頌祂的存在。”
“或許,歸根結柢,古神還是想傳頌祂的名,為此,祂才看上了有一定名氣的游記作者。”
聽著伶人的猜想,虞幸放下手稿,目光投向圖書館更深沉的黑暗。
不論如何,埃德加的手稿提供了很多寶貴的信息,城市的規律、低語的層級、離開需要新的鑰匙,以及……那個位于鐘樓上、被稱為恐怖之城“心臟”的核心。
這些信息讓他們來找當然也找得到,但需要時間,不得不說,埃德加留下的手稿在此時此刻又幫了他們很大的忙。
鐘樓……埃德加說要去鐘樓。
他本人很可能就在那里——要么已經成為了“心跳”的一部分,要么就在試圖接近或破壞它的過程中,遭遇了不測。
“去鐘樓吧。”虞幸做出了決定,“不管他現在怎么樣了,這一趟都得去,只是得小心‘心跳’,既然恐怖之城是古神的地盤,心跳說不定就是什么神降容器。”
雖然一路追著埃德加的身影在這里到處跑,看似被動,但事到如今,一切反而清晰起來。
他收起那幾張珍貴的皮膚手稿,這不僅是線索,也是埃德加拼盡全力收集到的蘊含著對抗城市規則的啟示。
圖書館還在他們耳邊叭叭叭,就連伶人都很不喜歡這種絮語污染,虞幸一發話,三人就迫不及待的跑向圖書館門口,告別了這棟位于整個城市中心,絕對還蘊含著許多秘密的建筑。
三人幾乎是帶著一絲逃離的意味,快步走出了這座由皮膚與骸骨構筑的圖書館。
縈繞在腦海中的低語如同粘稠的蛛網,即使離開了建筑,依舊在意識的角落留下窸窣的回響。
外界的天空依舊是那片令人不適的、蠕動的暗紫色肉膜,慘白的巨型眼珠冷漠地俯瞰著扭曲的大地。
他們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城市西側,那座高聳的、如同恐怖墓碑般的鐘樓輪廓進發。
外頭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
街道上的幽影似乎比之前更加密集了一些,它們無聲地飄蕩著,空洞的“目光”偶爾掃過三人。
或許是隨著時間推移,虞幸他們身上也沾染了恐怖之城內獨特的氣息,稍稍融入了一些,即使他們沒有第一時間避開幽影,幽影們也只是帶著麻木的惡意,但并未像之前那樣瘋狂地撲上來。
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片詭異的、壓抑的平靜之中,三人就在這股怪異的平靜下謹慎向前。
然而,這種狀態并未持續太久。
就在他們穿過一條由扭曲內臟般建筑夾峙的狹窄巷道時——
“鐺——!!!”
一聲沉重、悠長、仿佛能撕裂靈魂的鐘鳴,猛地從西側的鐘樓方向傳來!
這聲音他們在恐怖之城聽到的一切聲音都不同。
它純粹,古老,帶著一種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的、冰冷而宏大的威嚴。
只一瞬間,鐘聲就蕩迭起宛若實質的波紋,瞬間席卷了整個恐怖之城!
異變陡生。
眾人頭頂那片不斷蠕動的暗紫色肉膜天空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涂抹擦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極致深邃純粹的漆黑,仿佛無垠的宇宙真空。
而原本那些鑲嵌在肉膜上的慘白眼珠,在這一刻驟然潰散又聚合,緩緩轉動起來。
它們開始發光,冰冷而浩渺,向下方投來無數真正屬于古老星體的、跨越億萬光年而來的視線,充滿了非人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威嚴與漠然。
星辰之間,隱約可見模糊而巨大的、難以名狀的陰影輪廓,在漆黑的背景中緩緩移動。
盡管沒有任何解說,虞幸三人那融入環境的幾分意識里還是很快傳來答案——鐘聲引來晝夜的變換。
恐怖之城的夜晚,降臨了。
“看前面……”曲銜青提醒。
隨著入夜,街道上的景象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些原本只是半透明、散發著絕望波動的幽影,在“星光”的照耀下,形體迅速變得凝實清晰。
它們不再是模糊的輪廓,而是顯現出了具體的、屬于生前的模樣——穿著維多利亞時代不同階層的服飾,擁有著清晰的面容,只是這些面容大多帶著一種隱藏極深的疲憊與恐懼。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們“活”了起來。
幽影們不再漫無目的地飄蕩,像真正的“居民”一樣,開始沿著街道行走,彼此之間甚至會進行簡短的、寒暄般的交流,或是走進那些扭曲的建筑門扉。
街角出現了推著虛幻小車的“商販”,車上擺放著一些由陰影和恐懼凝結成的、難以辨認的商品,遠處甚至傳來了孩童奔跑的動靜。
整個恐怖之城,在鐘聲敲響、夜幕降臨的瞬間,仿佛從一場永恒的寂靜噩夢,切換到了一個怪誕而壓抑的“日常生活”場景。
這些清晰起來的幽影居民對虞幸三人的存在不那么在乎了,或者說,將他們當成了某種……不值得在意的背景板?
它們穿行于三人身邊,目光偶爾掠過,卻不再帶有攻擊性,只有一種面對陌生路人的漠視。
這遠比直接的攻擊更讓人心底發寒。
“這是……怎么回事?”曲銜青握緊了劍柄,警惕地觀察著周圍這些如同活過來一般的居民,“幻象嗎?”
伶人微微瞇起眼睛,感受著空氣中那變得更加復雜內斂,卻也更加根深蒂固的污染氣息:“夜晚……規則改變了。它們似乎在‘扮演’生前的角色,這座城市在模擬某種秩序。”
虞幸面前走過一個面容愁苦的男性幽影,那幽影甚至下意識地避開了他,仿佛只是避開一個擋路的行人。
他的感知告訴他,這些幽影的本質并未改變,它們依舊是絕望與恐懼的凝聚物,但在夜晚的規則下,它們被強制嵌入了某種“日常”的劇本,接近于傀儡。
這是件好事。
起碼,不是這些被卷入城中的人們死后依舊不得安寧,帶著自己清晰的記憶于意識在這里徘徊,那就太殘忍了。
“繼續走吧。”虞幸說。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褪色連衣裙、梳著兩條羊角辮、看起來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幽影,冒冒失失從旁邊的小巷子里撞了出來,正中虞幸大腿。
砰的一聲。
幽影的身影被撞散了片刻,又如沙礫快速聚合,那小女孩后退了幾步,摸了摸額頭,幽幽抬起頭來。
她眨了眨那雙空洞的大眼睛,用一種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又直白的語氣,開口——那聲音直接響在三人的腦海,屬于精神波動的一種表現——問道:
“我沒見過你們,你們是新來的鄰居嗎?迷路了嗎?”
不等他們回應,小女孩腦袋一歪:“我看到了,我聞到了,我聽到了。你們想去那個大鐘樓,對不對?”
虞幸心中一凜。
這個小女孩,是第一個主動與他們交流的“居民”,幾句話就暴露了幽影們可以捕捉活人精神波動了解活人意圖的能力。
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精神波動顯得平和:“鐘樓可以去嗎?”
“怎么不可以呢?”小女孩的語氣反而有些疑惑,仿佛去哪里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她又“想了想”,恍然大悟,“你們迷路了,所以不知道怎么才可以去鐘樓。”
虞幸:“那你知道嗎?”
“當然呀!”小女孩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與她空洞眼神不符的、近乎狡黠的笑容,顯得尤為詭異,“我可以為你們帶路,不過,你們要給我錢。”
她伸出一個小小的、半透明的手掌,搓了搓手指,做了一個在任何一個人類市集都能看到的、再經典不過的“要錢”手勢。
“悄悄告訴你們,夜晚是很容易迷路的哦,如果你們不雇傭我,一定會在黑夜里繞很久很久,我見過和你們一樣想要到處跑的鄰居,他們迷失了,最后自己回到了這片街區。”
“然后,他們再也不走了。”
小女孩那“要錢”的手勢和天真又詭異的話語,讓三人陷入了一種荒謬的沉默。
在這片由恐懼與瘋狂構筑的地獄深處,他們竟然遇到了一個索要“帶路費”的小幽靈,這也是恐怖之城的規則扮演出來的嗎?
“錢?”曲銜青下意識重復,語氣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古怪,“你們這里……用什么當錢?”
小女孩歪了歪頭,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傻:“當然是‘記憶’呀!或者‘情緒’也可以?越強烈的越好哦!開心、害怕、生氣……都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點什么。”
虞幸目光微動,自己的記憶當然不能給出去,在這里,一切有關精神和意識的交易都不能輕易交付。
他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了那幾張埃德加留下的皮膚手稿,利用枝條小心地從中剝離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埃德加記錄城市規律時那份“專注”與“探究”的情緒殘留——這情緒本身不含強大力量,但足夠純粹。
他將枝條頂端遞向小女孩:“這個,可以嗎?”
小女孩湊近了些,用她那空洞的“鼻子”嗅了嗅……盡管她并沒有呼吸,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嗯!是我喜歡的的味道!雖然有點少,但是夠帶一次路啦!”
她伸出小手,那點微光便如同被吸引般,融入了她的掌心,讓她半透明的身體似乎凝實了微不足道的一絲。
她高興地拍了拍手:“跟我來吧!記住哦,在夜晚,要跟著路走,不能亂跑,不能大聲吵鬧,更不能直視星星太久!”
交易達成,小女孩轉身,蹦蹦跳跳地在前方引路。
雖然說著要跟著路走,但她沒選擇沿著大路,而是拐入一條蜿蜒曲折的路徑,伶人哼笑一聲,在虞幸和曲銜青還在觀望時,率先跟了上去。
“可信嗎?”曲銜青歪頭。
虞幸攤手:“出了問題再說吧,我們有容錯率。”
三人于是都跟在了小女孩身后,她并不會停下來等他們,只會一直前進。
他們時而穿過看似死胡同的墻壁陰影,在靠近時會蕩開漣漪露出通路,時而繞過一些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靜止不動的區域。
三人緊跟在她身后,同時警惕地觀察著這座入夜的城鎮。
眼前的景象光怪陸離,充滿了令人窒息的違和感。
經過一條路口時,他們看到兩個穿著體面紳士服裝的幽影,站在一個由扭曲藤蔓形成的路燈下無聲地交流著,手里還比劃著類似商業談判的手勢,只是他們的面容扭曲,眼神中充滿了貪婪與算計的負面情緒。
他們路過一個集市,攤位上擺放著由凝固陰影制成的面包,由蠕蟲般能量體構成的布料,以及一些不斷變換形狀、發出細微悲鳴的玩具。
顧客們沉默地挑選,用自身剝離出的某種情緒或記憶碎片進行交易,一切都由天上的星辰記錄。
荒謬。
古神到底想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