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銜青率先從昏暗的甬道里跑了出來,菌絲被她遠遠甩在身后,她身影如輕燕般掠出,穩穩落在出口外的地面上。
感受到周遭空氣的渾濁,她立刻持劍環顧,警惕著可能的襲擊。
眼前是一片相對開闊的廢墟地帶。
扭曲的建筑在這里稀疏了一些,地面上堆積著瓦礫和難以名狀的有機質殘骸,而就在這片廢墟的盡頭,那座他們追尋的、扭曲的教堂鏡像,已然近在咫尺!
它那如同怪物犄角般的尖頂直刺蠕動的天空,龐大的輪廓在慘淡的“星光”下投下令人窒息的陰影,距離他們不過數百米之遙。
曲銜青:“……”
緊接著,伶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側不遠處。
“哦?看來我們選對了方向,運氣真好。”他姿態依舊從容,甚至連衣角都沒有絲毫凌亂,面上莫名帶著淡淡的愉悅。
“那還真是巧。”曲銜青扭頭,嘴角向下撇了撇,“這里面沒你的手筆?”
伶人微微側頭,目光落在曲銜青依舊緊握劍柄、氣息尚未完全平復的身上,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你是想說,是我一路引導著你們走到這兒?”
“那我還真是做好事不留名,早就知道該怎么走,卻不和你們直說,而是拐彎抹角的幫助大家進行任務。你說,我圖什么呢?小姑娘。”
曲銜青眼神冰冷地掃了他一眼,沒有回應,但握劍的手更緊了一分,周身尚未完全收斂的殺意如同無形的針尖,與伶人那深不見底的氣息形成了短暫的、無聲的對峙。
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弦在繃緊。
就在這時,甬道出口內傳來一陣菌絲被腐蝕的嗤嗤聲。
下一刻,虞幸的身影躍了出來。
他周身的黑霧尚未完全平息,浪潮般翻涌,在落地后才慢慢逸散,被回收進皮膚下,黑色的紋路顯現片刻,而后隱沒。
緊跟在他身后,那幽深的甬道出口內,密密麻麻的不甘心的菌絲如同嗅探的毒蛇般,猛地再次探出。
它們蠕動著,前端裂開的細密牙齒開合,試圖抓住最后的機會,將逃脫的“獵物”重新拖回那血肉巢穴。
然而,這些菌絲完全暴露在甬道之外的空氣中時……
表面那濕潤粘滑的質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得干枯、發皺,如同被瞬間抽干了水份。
原本渾濁但充滿活性的乳白色迅速褪變成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敗色澤,空氣中彌漫的那種混亂而強大的能量波動似乎與這些源自建筑“體內”的菌絲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反應。
“嗤——”
一陣極其細微的、如同灼燒般的聲音從菌絲表面傳來,甚至冒起了幾縷幾乎看不見的青煙。
那幾條菌絲觸手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劇烈抽搐蜷縮起來,再也不敢在外界多停留一秒,以一種比探出時更快的速度,狼狽不堪地縮回了甬道深處的黑暗之中,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以及洞口邊緣幾片迅速碳化、剝落的菌絲碎屑。
它們終究是這座活體城市“體內”的寄生者,無法長時間適應“體外”那屬于恐怖之城表層、更加混亂而直接暴露在扭曲規則下的環境。
看來是不用擔心這些菌子了。
虞幸為甬道內那些半透明尸骸的處境默哀一秒,不知道經過這場菌子暴走,通道內部會變成什么樣子。
他迅速掃視了一眼周圍,目光在近處的教堂上一頓,隨即落在正在微妙對峙的兩人身上,看到伶人果真完好無損地出現在這里,他眉峰微揚,嘲諷道:“跑得很快嘛。”
伶人半點不提剛剛在甬道里發生的事,謙虛道:“一般一般。”
曲銜青:?
短暫的沉默后,三人打算繼續向教堂前進。
誠然,曲銜青懷疑伶人在不動聲色地帶路,但她沒有證據,畢竟教堂確實是他們現在的目標,而且她覺得她能想到的事,虞幸一定也能想到,既然沒在此時打破砂鍋問到底,就證明虞幸還有別的打算。
她閉口不言,跟在虞幸身旁。
這么近的距離,對他們三個來說就不再是什么大問題,街上依舊徘徊著警衛一般的幽影,周圍稀疏的房屋中也仍有自閉的“原住民”。
虞幸目光掃過街道兩側那些彼此緊挨、高低錯落的扭曲建筑。
“走上面。”他當機立斷。
這些建筑的墻壁雖然覆蓋著惡心的蠕動血管,但這些血管暫時沒有表現出菌毯一樣的特性。
虞幸足尖在暗紅色的墻壁上一個借力,身形輕盈地躍上一處低矮的、如同融化的蠟像般隆起的窗臺。他落腳精準,避開了那些明顯在搏動的囊腫和血管。
曲銜青緊隨其后,她的動作更為簡潔利落,如同靈巧的獵豹,幾個起落便輕松跟上。
一回頭,伶人如同沒有重量般身影飄忽著,也已經上來了。
三人在扭曲建筑的屋頂與凸起之間快速移動。
腳下的觸感各異,有時是冰冷如鱗片的硬化表皮,有時是富有彈性如同某種生物肌腱的結構,但他們都小心地控制著力度和落點,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從高處俯瞰,下方的街道上,那些幽影依舊在漫無目的地飄蕩,釋放著無聲的絕望波動,但它們似乎對屋頂上的動靜毫無察覺。
偶爾有一兩道幽影空洞的“目光”掃過上方,也很快移開,仿佛屋頂是屬于另一個它們無法觸及的維度。
百米距離,在如此順利的潛行下,轉瞬即至。
他們最終在一棟最為高大、距離教堂最近的建筑頂部停下。
前方再無合適的落腳點,而那座扭曲的教堂,已然近在眼前,它那龐大的、如同某種黑暗生物巢穴入口般的正門,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氣息,仿佛正在靜靜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三人潛伏在距離教堂最近的建筑頂部,仔細觀察著這座扭曲的鏡像。
教堂的整體輪廓還能依稀辨認出豐收教堂的影子,但所有的細節都被惡意地扭曲、褻瀆了。
原本莊嚴的尖頂變得如同扭曲的惡魔犄角,墻壁上布滿了蠕動血管和不斷開合的、如同呼吸孔般的裂縫。
那扇巨大的正門,也不再是木質,而是某種暗沉金屬與骨骼拼湊而成,邊緣生長著銳利的骨刺,門扉中央雕刻著一個巨大的、不斷滴落著黑色粘液的倒懸母神符號——麥穗枯萎,星辰碎裂。
一股遠比街道上更加濃郁、更加沉重的惡意與瘋狂氣息從教堂內部彌漫出來,可想而知,里面的精神污染絕對很強大。
“直接進去?”曲銜青壓低聲音問道,手按在劍柄上,做好了隨時戰斗的準備。
虞幸凝視著那扇不祥的大門,緩緩搖頭:“先繞一圈看看。”
他的目光掃過教堂周圍。
在教堂側后方,有一片相對空曠的庭院,但庭院中的雕塑早已扭曲成難以名狀的怪物形態,地面也不再是石板,而是一種如同凝固血塊般的暗紅色物質。
“繞到側面看看,或許能發現些什么。”虞幸做出了決定。
三人如同陰影般,沿著建筑頂部,悄無聲息地向教堂側面移動。
當他們靠近教堂側面的彩繪玻璃窗時——如果那些由破碎眼球、糾纏內臟和蠕動的暗色脈絡拼湊而成的詭異畫面還能被稱為“彩繪玻璃”的話——虞幸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感覺到一股異常強烈的、帶著某種“回響”性質的污染,從一扇尤其巨大的、描繪著扭曲星空與墜落人影的“彩繪玻璃”后方傳來。
那種感覺很像他在畫展上看到《星空》。
“這里有東西。”虞幸低語,他示意曲銜青和警戒伶人和周圍,自己則將手掌輕輕虛按在那扇“玻璃”上。
剎那間——
眼前的景象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劇烈晃動、扭曲,建筑頂部的景象消失了,周圍的恐怖之城也仿佛被一層濃霧籠罩。
虞幸的“眼前”,或者說意識中,猛地闖入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帶著強烈“過去”氣息的景象!
這是……
景象模糊而跳躍,如同破碎的記憶片段。
熟悉的豐收教堂內部,莊嚴肅穆,陽光透過正常的彩繪玻璃灑下斑駁的光影,但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年輕許多、頭發尚未全白的大主教——或者說,當時他還只是高階執事,眉頭緊鎖,正與幾位神情嚴肅的教會人員低聲交談,他們的目光時不時擔憂地望向祈禱廳的方向。
祈禱廳前排,一個穿著考究但神情狂亂、眼窩深陷的中年男子瑞爾正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抓著自己的頭發,對著母神像語無倫次地嘶吼著:
“光!那么多的眼睛!它在看我!它看到我了!”
“不……不要過來……星空……星空是活的!”
“母神?母神在哪里?為什么不拯救我!”
虞幸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場景會忽然在他腦海中浮現,但依舊認出了他,這不是瑞爾嗎?
但,這一出是怎么回事?
那破碎的景象中,教會人員試圖安撫瑞爾,卻收效甚微,年輕的大主教臉上充滿了憂慮與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強烈的恐懼、信仰崩塌的絕望、以及一種……源自星空深處的、冰冷的窺視感,自上而下的籠罩下來。
虞幸卻只覺得不真切。
這不對吧?
瑞爾當年只是疑似走向歧途,不可能當著眾多教會人員的面向母神發瘋的,不然就絕不只是監視,他絕沒有能回家的機會。
而且這個場景充滿了一種虛假的夢幻感,就算是記憶,也一定是扭曲的。
那些碎片仍在跳躍,虞幸凝神,看向下一幕。
教堂偏廳,光線昏暗。
年輕的大主教與一位面色蒼白、穿著旅行作家常見服飾的男子在對話……那應該是埃德加·懷特?
埃德加眼神中充滿了疲憊、恐懼,但還有一種執拗的探究欲。
他們的聲音對虞幸來說模糊不清,如同隔水聽音。
埃德加:“……閣下,瑞爾他……那不可能是普通的瘋狂!我查過資料,那種囈語,那種對星空的恐懼……和歷史記載中的一些……”
大主教語氣沉重:“懷特先生,我知道你的擔憂。但有些事情教會正在處理。知道的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埃德加激動地說:“處理?怎么處理?像之前那些‘意外’一樣掩蓋過去嗎?我已經查到了一些東西……關于‘密教’……他們……”
大主教猛地打斷,聲音嚴厲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夠了!懷特先生,停止你的調查!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家人,有些事情不是你應當觸碰的。”
朦朧的水面泛起漣漪,虞幸從漣漪中感知到了埃德加的固執與恐懼,大主教的警告與隱含的無奈,以及一種被龐大陰影籠罩的窒息感。
下一秒,畫面再次變化。
教堂地下,某個隱秘的檔案室中,只有埃德加一人的身影。
他趁著夜色偷偷潛入此地,手中拿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正在快速翻閱一些古老的、蒙塵的卷宗。
他的手指顫抖著,劃過一卷羊皮紙上描繪的扭曲符號——那正是三眼符號的原始版本!旁邊還有潦草的注釋:“……褻瀆之眼,指向群星之邪……密教所崇……”
當埃德加看到某個關鍵信息時,他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身體劇烈顫抖,仿佛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沖擊。
油燈的光芒將他驚恐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那影子……似乎自己動了一下,咧開了一個不屬于埃德加的笑容。
極致的恐懼涌上他的心頭,靈魂深處傳來一種……被某種東西“標記”了的冰冷觸感。
埃德加猛地抬頭,與充當看客的虞幸“對視”。
腦中一陣嗡鳴,場景發出玻璃碎裂般的聲響,不,是真的碎裂了,虞幸猛地收回感知,面前的彩色玻璃不知何時已布滿蛛網般的裂痕,他這么一動,玻璃頓時嘩啦啦落下,碎了一地,露出教堂內部的房間。
“怎么樣?”曲銜青立刻湊過來,關切地問道。
伶人也投來詢問的目光。
虞幸深吸一口氣,平復著翻涌的精神力,沉吟片刻,將自己看到的記憶片段分享給兩人。
“瑞爾在豐收母神教堂內發狂,埃德加深夜潛入教堂檔案室?”曲銜青語調古怪地重復了一遍,“這是有人在做夢么。”
這些片段不可能是真實的記憶,邏輯上就完全不通。
難道,是埃德加進入恐怖之城后,在污染的影響下精神錯亂,將真實世界的記憶扭曲而不自知?
而后,這段扭曲的記憶又因情緒過于濃烈,被映照在了這片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