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長廊中,尸體傳來無聲惡意。
虞幸揉了揉太陽穴,對著明顯在吸引他注意力的尸體淺淺豎了個中指,依舊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中,寂靜籠罩,尸體忽然轉過了頭。
虞幸遇到了五次尸體,第四次和第五次,尸體依舊靠在走廊上,只是那顆頭顱,卻不知為何轉向了長廊前方。
壁畫上開始出現小孩。
年輕的少年少女表情單純,趴在矮桌上手持毛筆默默寫著課業,春夏秋冬,活潑可愛。
老人的病氣和青年男女的成熟都與小孩無關,壁畫浮凋越來越滿,越來越擁擠,身為藝術品的美好被破壞,只剩下層層疊疊的割裂感。
到最后,嬰兒出現了。
肥都都的人類幼崽被老人抱在懷里,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希望對這個世界的好奇。
他們蓮藕一般的小胳膊身出襁褓,在空中揮舞。
虞幸仿佛聽見了幾聲嬰兒啼哭。
他甩甩腦袋,知道這是幽閉空間里很容易出現的幻覺。
沒必要理會。
在他第五次要從尸體邊經過時,冥冥中的某個東西終于沉不住氣了。
“叮鈴鈴……”
風鈴發出悅耳響動,沉悶的,沙啞的人聲從尸體口中傳來。
你真的要這么走嗎?
虞幸挑眉,轉身望向尸體,開玩笑似的道:“我以為你準備一直沉默下去呢,畢竟跟了一路了,后面也可以接著跟啊?”
“說不定我就被怎么也甩不掉的你嚇瘋了呢”
這話聽著有點嘲諷,尸體大約也知道,并不順著他的話繼續。
尸體嘴巴不動,那聲音也不知是從哪個器官上傳出來的,有些沉靜,不像尸體本人在說,反倒像是更高的存在,借用了尸體來和虞幸交談。
人生短暫,數十年過去,最美好的時光就會被花費掉。
你已經看出來了吧?虞幸。
那聲音直接叫出虞幸的名字,莊嚴如神祇,渾厚如洪鐘。
垂垂老矣、中年憂慮、青年失意、少年困鎖,人的一生都在擁有和失去中掙扎,哪怕是剛降臨在這個世界的嬰兒,也逃不過恐懼。
人從出生起就在走近死亡,死亡是起點,也是終點。
虞幸抱著胳膊聽“她”說話,聽到這兒輕笑一聲。
陰陽長廊約莫確實是有點神性的,他一開始的看壁畫沒有多少感覺,后來就發現了。
壁畫上的主題并不是“一家人”,而是“一個人”。
從老到瀕死,到中年,到青年少年再到嬰孩,這是一個人一生的回朔。
命有陰陽,人有生死,長廊的壁畫在試圖訴說一個故事——關于生死和命運的故事。
而壁畫當然不可能無緣無故放在這,這尸體每出現一次,壁畫就往前回朔一個階段,到現在已經是嬰兒,也該圖窮匕見了。
“你想說什么?”虞幸不再看尸體,而是抬頭望著虛空,他知道,真正在和他對話的東西,一定在“上面”。
我要你做出選擇。
那聲音說。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陰陽長廊也并不是沒有終點。你已經走到了頭,接下來,是邁向前方,還是回頭,就是你要做的選擇。
黃符嘩啦啦被風吹起,忽而陰風陣陣,沒有源頭,就像是從陰間吹來的。
虞幸臉上浮起笑意:“一路走過來,壁畫就是最直觀的提示。往后是越變越老,往前是越來越小,如果我選擇回頭……”
“我一定會變成一個垂死的老人。”
那聲音沒有對此發表意見。
“看起來,只要是個正常人,就會選擇繼續往前。”虞幸抬手,撫摸著壁畫浮凋的紋路,“可是——”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是一個循環。老人起碼還活著,可我若是是往前走,在過了嬰孩時期之后,等待我的會是什么呢?”
嬰兒是新生。
新生之前,唯有死亡。
前方是死亡。
所以,你的選擇是回頭?
那聲音似乎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既是如此,便向后走吧。
“不。”虞幸突然叛逆,“我的選擇是往前。”
封閉的長廊中一時之間陷入沉默。
有些人是真不能跟他講道理,上一秒還推斷出向前就是死,下一秒還選擇向前。
虞幸可不管“她”怎么想,抬腳就向前邁。
那聲音并未阻止他,只是在他走出幾步后,有些訝異地問。
為什么?
你明明猜到了生死循環,為什么做出這樣的選擇?
虞幸腳步不停,悠然道:“因為——這是一個陷阱。”
“生死循環不過是第一層,它不過是一個傳說,而事實上人只有一生,從生到死,過完就沒了。”
“我進入長廊的時候,兩側的壁畫很模湖,幾乎看不清楚,讓人沒辦法理解。是從我第一次看到尸體之后,我才在壁畫上看到了老人。”
“所以最開始讓我沒能理解的壁畫是什么呢?我猜,老人之后,就是死亡吧。”
“我回頭,就是一步一步,主動走向死亡。”
虞幸說出這些,嗓子莫名發癢,像是沖撞了什么不可以說出口的東西。
他撥動風鈴:“當然,最重要的是,我認出了那具尸體的身份。”
你認出了他?
“嗯哼,他就是我自己對不對?”
輕描澹寫地說出真相,虞幸摸了摸胳膊上浮起的雞皮疙瘩。
他看見的五次尸體,都是他自己。
盡管尸體的臉被血痂覆蓋,但身形還是可以認出來的。因為死亡,這具尸體干枯了許多,可是骨架與他一致。
而且血痂的空隙里,左眼下方,有一顆痣。
虞幸第一次經過尸體,伸手去試溫度的時候,就已經近距離看過了,當時他就知道,上吊的就是他自己。
但他表現得如此平靜,確確實實騙到了陰陽長廊。
“尸體在我的來路上,只要我回頭,我,就是尸體。”虞幸已經又經過了一個拐角,壁畫快要結束了。
“可我不回頭,我和尸體,永遠都會是分開的。”
可嬰兒前方同樣是死亡。
那聲音依舊平靜,她沒有善意,也不帶惡意,像個盡職盡責的記錄者。
虞幸笑出聲來:“嬰兒前方是什么,你剛才已經告訴我了。你說,陰陽長廊并不是沒有終點,我已經走到了頭。”
最后一個拐角過去,前方出現了一扇門。
虞幸看著門在他面前緩緩打開,輕松地說:“嬰兒階段的前方根本不會再有壁畫,因為,到頭了,生的盡頭不是死,而是出口。”
這扇門開得悄無聲息,門后似乎是一個古色古香的房間。
你通過了陰陽長廊第一段的考驗。
那么,就接著走下去吧。
生死是自由的,掌握命運的人,永遠不會被生死困擾。試試看吧,虞幸,你是否會是那個被認可的人?
第二段的考驗,可不止你一個人……
“喲,你來啦?”
大門徹底開啟,虞幸看見了扒在門后的人。
青色長衫點綴著叮叮當當的水晶飾品,黑色長發束成狼毫,那張臉溫潤如玉。
副本中途借著距離和聯絡不易的原因早已失蹤多時的亦清笑著沖虞幸招招手:“進來坐,等你好久了。”
虞幸扯扯嘴角,大大方方邁進去,那扇門在他身后關上。
房間不大,也就是民國時期他家一間臥室的大小,中央擺放著一張八仙桌,沿著墻還有貴妃塌。
床榻后的窗戶一片灰蒙蒙,看不見外界,可好歹是比在長廊里要開闊得多。
“……你才是第一個直視圖騰,進入陰陽長廊的人?”虞幸都不想問亦清知道多少,這老鬼和系統有幕后交易,肯定心里門兒清。
“是啊,除了你之外,還有兩個人在路上,得等他們來了,第二段路才會開啟。”亦清笑著給虞幸倒了杯茶,茶水冰冷,透著股清涼。
“你明明是后來的,走得卻比他們快。知道為什么嗎?”
攝青鬼浮起來,趴到虞幸頭上,笑吟吟地問。
“趙一酒和伶人一起走,遇到的考驗肯定和我的不同。”虞幸揮揮手把亦清懟下去,“別扒拉我。”
“哎呀,你錯啦,考驗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兩個人……心里背著的東西都比你多。”
亦清自己坐上凋刻精致的椅子,品了口茶:“你走得毫不猶豫,是因為你現在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心,你沒有迷茫,彷徨,而那兩個人不同。”
“這和實力的強弱可沒有半天關系,他們各有各的執念,各有各的弱點,所以要多耗些時間。”
“陰陽長廊……以及它背后的陰陽城,是我所知最危險的地方,沒有之一。任何人來了,都像螻蟻。”
“螻蟻?”虞幸有些意外亦清的用詞,哪怕是伶人那種……那種實力,也會是螻蟻?
“生死之下,人人平等。”亦清笑著說,“所有覺得自己特殊的人,都只是沒見過真正的陰陽城罷了。”
“換成比較好理解的說法,陰陽城身為游戲副本,它的危險,是真實級也沒辦法抵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