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沒有再拒絕,他隔著一點距離,對著天光中的虞幸又行了一禮,笑容中似乎有些感激。
他語調輕緩:“在下一介戲子,能得到小少爺這樣的人的理解與賞識,是我的榮幸。”
從那之后,虞幸一有空就會跟著伶人學些唱腔,他也真正從學習中體會到了戲曲文化的迷人。
曲有悲歡離合,偶爾,虞幸被角色影響以至于情緒低迷的時候,伶人就端著一杯清茶讓他喝,還道:“干什么要傷心呢?今日與你說一句話——戲子無情。”
虞幸悶悶喝了一口,望著唱了這么多戲仍舊一下臺就無動于衷的伶人,感嘆道:“這話我聽過,可是還是忍不住會有觸動啊。”
伶人撫杯淡笑:“無論有多觸動,你都必須要記住,你唱的是他人的故事,是他人的悲喜。”
他朝虞幸瞥去一眼,在一段時間的相處后,兩人的相處模式仍然處于相互尊敬的程度,只是似乎隱隱親近了不少:“既然好好的生活著,為什么要去幻想那些人的悲劇?還是說……你喜歡悲劇,更能從中找到共鳴呢?”
虞幸想了想,“噫”了一聲:“哪來什么共鳴,從小到大順風順水,我還真沒什么體會,不過我希望我永遠也不用體會,哈哈。”
伶人淡笑:“世上哪有不悲劇之人。”
再后來,火舌舔舐著一切,伴隨著巨物下落發出的轟然悶響與灼人的熱浪,在虞幸面前,橙紅火海譏笑叫囂。
著火的房子里傳來慘叫聲,沒有一個人能突破大火跑出來,他們的面容漸漸在熱浪中扭曲,破碎,最終以一個嬰兒似的蜷縮姿勢,從頭到腳歸于焦黑。
“爸!姐姐!!孫姨!”從別處歸來的虞幸望著這一切,喉嚨里發出無法控制的嘶吼,他推開面前阻攔的伶人,直直往里面沖,“你放開我!我要救他們——”
背后傳來一股力量,虞幸被摁著趴在了地上,伶人平日里素來纖細的手此時宛若千斤,讓他連起身都做不到。
溫和有禮的男人今天穿了一身紅色長袍,看到虞幸震驚的目光,嘴角勾起,越笑越猖狂。
他似乎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凝成一個充滿了輕蔑的音節:
“呵。”
“是你?”虞幸耳邊還有至親的慘叫,即將和心愛之人舉辦婚禮的姐姐也未能幸免,她雙手拍在欄桿門上,隔著一道薄薄的、卻在此時固若金湯的門向虞幸求救。
“弟弟……救我啊!!”女聲凄厲痛苦,火焰附著在姐姐身上,讓她成為了一個火人。
可虞幸現在動不了。
他的牙齒咬得很緊,咬出了血,鐵銹味在喉腔涌動。
手指在地上抓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虞幸眼前一陣陣發黑,大腦如同被針刺般疼痛,暈眩感一波接一波,要把他拍死在這荒誕又可悲的境地——
“我那么信任你,我他媽的那么信任你……我爸也那么信任你!!!給老子放手啊——”
小少爺第一次爆粗口,伴隨著渾身上下憤怒的顫抖,以及混合在聲音里難以辯明的嗚咽悲鳴。
“我說過呀,能得到小少爺這種人的理解與欣賞,是我的榮幸。”伶人竟然收了那種瘋狂而快意的笑,又擺出和當初如出一轍的感激表情,只是摁著虞幸的力道絲毫沒有放松,真應了那句話——戲子無情,都是演戲而已。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虞幸對他吼。
“你以前寬慰我,我不偷不搶,也不殺人放火,何必自覺輕人一等。”伶人緩緩道,另一只手溫柔地摸了摸虞幸的頭,“你看,你只說對了一半,偷和搶,我確實不用親自動手,可殺人放火兩樣,我還是很愿意做的。”
虞幸很想殺了他。
哪怕此時的伶人給人感覺十分危險,他也沒有恐懼,只想現在立刻馬上把這個人丟入火中,去感受他的家人所承受的痛苦。
可是伶人力氣很大,根本讓人無法反抗。
他知道自己已經改變不了慘烈的結局,不忍再看,心中的逃避情緒開始蔓延,他想閉上眼,仿佛只要他看不見,爸爸、姐姐,還有房子里把他從小照顧到大的傭人們就沒有死。
下一瞬,他的頭發被伶人抓住,強迫他把視線定格在前方。
“多好的機會,好好看著呀。不是說沒經歷過悲劇,沒有共鳴嗎?今天的感受,要牢牢記住呢……”
虞幸眼中只映入熊熊烈火,他發出不甘的嘶吼。
伶人蹲下來,充斥著笑意的柔和聲音從虛空中貼到他耳邊,順便松了強迫他觀看大火的手:“別這樣,你的嗓子多好啊,可是唱戲的好苗子呢,喊壞了就可惜了。啊,對了,你的手也是,都在地上抓出血了,畫畫的手不是很珍貴么?對它們好一點啊。”
說著,他與平時一樣,就這么哼唱起來。
火鱗滟滟,驚艷的唱腔婉轉哀絕,虞幸側頭,通紅的雙眼里映出伶人如今的模樣。
那人一身紅服,薄唇譏誚,看向他的眼中嘲諷而憐憫,還有滿滿的戲謔。
火焰,從空中灑落下來。
“我知道了,周雪和梁二妮是不是不能見面?連祭奠也不行。”趙儒儒的聲音把虞幸從回憶中拉扯出來,回歸現實。
他眨眨眼,反應了一會兒,遲到地“嗯”了一聲。
也不知道趙儒儒在虞幸發呆的時候叨叨了多少,虞幸看向她的時候,發現她露出了笑容,大概是覺得自己找對了方向:“一旦她和梁二妮要產生交集,這段時間就會被跳過去。”
如果這件事可以確定下來,起碼能幫他們排除一大半的錯誤方向,這意味著能節省很多時間。
“你說得對,從這一點上,我們或許能找到很重要的線索。”,突然清晰起來的記憶并沒有影響虞幸,他甚至完全壓下了要尋找到伶人的各種情感,思路更加清晰。
“只要搞清楚梁二妮和周雪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除了祖母和孫子的關系之外,她們還有沒有其他爭執。”虞幸囑咐了一句,然后說,“我有一個猜測,但是需要證實,在此之前,我得問問你,你有車嗎?”
趙儒儒:“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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