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縷森然鬼氣從棺中涌出,幾乎遮住了虞幸的視線,他聽到棺中傳出幾聲刺耳的厲鬼尖嘯,肌肉繃緊,隨時準備跑路。
好在,這些鬼氣并非源源不斷,它們離開棺材后在空中快速消融,仿佛僅僅是被誰儲存起來嚇唬人用。
虞幸眉頭一挑,察覺到白衣人的動作有加快的跡象,憑感覺伸手在劉雪的棺材中一摸,果然,棺材里沒有尸體,他將一枚硬硬的東西撈到了手。
老爺、管家和劉丙先的棺材里空空如也,他迅速放棄,在最近的白衣人的手已經掃到他肩膀的時候矮身一躲,踩在棺壁上借力一躍,心道對不起,然后竄進了自己的發霉棺材中。
他撈過厚實的棺蓋,躺好,把自己關了起來。
徹底失去光線之前,他趁機看了一眼從劉雪棺材里拿到的東西——是一片紅色指甲。
推演提示此時才出現。
你已獲得關鍵物品“憶雪”,該物品可放入鬼布袋 把指甲捏住,塞入腰間掛著的紅色布袋里,虞幸聽到棺材上方傳來幾聲拍打,連帶著整個棺材都在震動。
他伸手扶住棺蓋,不讓它在震顫中產生偏移。
幾秒后……
拍打聲如潮水一般越退越遠,周圍陷入一片寂靜。
那是一種足以讓人產生失聰錯覺的,徹徹底底的死寂。
棺材明明還是那個棺材,充斥著一股子霉味,由于密不透風,在棺材中呼吸會很沉重,胸口傳來壓抑的感覺,很容易昏沉。
可就在這一瞬間,它似乎又有點不一樣了。
虞幸只能通過自己的呼吸聲來判斷他并沒有失去聽覺。
他笑了笑,雖然很自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但現在這個情況,無疑把他的推測給徹底坐實。
這個由鬼物創造出來的狹小世界從形成的初衷開始就不是什么遵循規則的東西。
哭喪不一定是悲傷,哀悼者不一定是人,“門”自然也不一定真的是一扇門。
他一開始就沒打算去找什么暗門之類的實物,在鬼物的精神世界里,象征意義比實物要重要得多。
只要它是連接此處與外界的通道,那它就能被叫做門。
至于連接的方式,誰也沒有規定過。
“嘭。”
虞幸身下突然震了一下,接著,短暫的失重感傳來,他的棺材好像被什么人給抬了起來,之后就一直處在一個微微搖晃的狀態下。
嗩吶聲,這次幾乎就在他的耳邊,驟然響起。
老話說過,百般樂器,嗩吶為王。
不是升天,就是拜堂。
嗩吶一響全劇終,白布蓋頭,四方小盒,走的走,抬的抬,后面跟著一片白。
一曲悲愴沉重的哀怨完整地吹奏,虞幸的棺材走走停停,左右微微晃動,他聽著聽著,感覺心情也不受控制的低落起來。
在低落的同時,又有一點釋然在里頭,就像擺脫了塵世苦痛的俗人,終于不再受各種關系的制約,可以擁有一曲奏給自己聽的音樂,在親友的哭聲中安詳上路。
到那時就會發現,自己不舍得的,也只是不舍而已。
親人不舍得的,同樣也只是不舍而已。
辦完喪事,該活的活,該走的走,兩相無事,再不相干。
虞幸知道這不是他自己的情緒,而是原本躺在棺材中的人——或者是那位小少爺新郎的情緒,在這種特定的場景下傳染給了他。
他也不反抗,任由自己沉浸在這股情緒中,思緒漸漸模糊,頭腦昏沉,陷入了淺眠。
不多時,他突然感覺身體一輕,就從棺中飄了起來。
虞幸的視線穿透了棺蓋的束縛,逐漸上升,最后飄在了空中,變成了俯視。
他看見了鬼巷……不,這個時候應該是正常的喪葬一條街。
筆直的街道上,許許多多的白衣服人抬著一個轎子,他們神色生動,頭上系著一條白色綁帶,影子隨著步伐緩緩往前,無疑是活人。
轎子里擺放著他躺的那口棺材,吹嗩吶的就站在轎子兩側,微抬著頭,嘴巴鼓起,雙手在樂器上不停按著。
轎子前面是紙扎的花車和扛靈幡的人,在街道兩側,賣花圈紙錢的店主們紛紛探出了頭,對這支送葬隊伍行注目禮,即便是再嘴碎的人,也沒有選擇在此時出聲。
送葬隊伍逐漸遠去,失去了白衣人們的遮擋,虞幸看見街頭坐著個穿背心的老頭。
老頭屁股底下是一張矮矮的小凳子,他精神奕奕,煙斗隨意地放在寬松褲子上,腳上蹬著雙縫縫補補的布鞋,正捧著一只瓷碗在吃飯。
白米飯在湯的浸泡下稀疏柔軟,對老人家的牙口非常友好。
老頭嘴里嚼著菜,扭頭看送葬隊伍的尾巴,好像興趣不大,轉頭哼起了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喪葬一條街又恢復了活力,店主們搬來小凳子在店門口坐著,和熟人互相聊著天,有人問老頭:“今兒個吃的什么啊?”
老頭也笑著回答:“黃豆,青菜!泡飯好吃著呢。”
那人就繼續道:“早上就吃飯啊?聞著真香!”
老頭看看自己的碗:“是吧,我自己做的哩!明天你來,我給你做點吃的。”
那人和周圍幾個店主都笑了,店主們說:“我們也能蹭飯嗎?誰不知道老周做飯賊好吃呢!”
老頭高興地咧開嘴,滿口黃牙露出來,顯得很親切。
離得稍遠一些的店主看著那邊的歡聲笑語,壓下了聲音,感嘆道:“老周不容易啊,老伴死了,兒子帶著孫子跑了,就剩他一個人……”
旁人應和道:“嗐,挺好一老人,希望他多活點歲數。”
虞幸飄在天上,他也不能動,只能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這應該也是小少爺想讓他看的。
這時候的喪葬一條街生機勃勃,晨霧剛散,店主們也不管有沒有客人,早早開張,看上去很快樂。
那個被稱為老周的老頭吃著自己做的飯,好像很滿足,別人也尊敬他年紀大,言語間總是在逗他開心。
這才是世間常態,相信流言、傳播流言的人們,在生活中未必不是善良的。
只是,這世間大多數的人和事都是這樣的,誰也說不清,一個人從活著到死去,到底功過幾何。
又過了一會兒。
嗩吶聲遠得聽不見了。
虞幸眼前的小巷開始破碎般片片剝落,歡聲笑語隱去,店主們的身形漸漸消失,天色也灰暗了下去。
這里變成了虞幸進推演時候的樣子,老舊、斑駁。
沒有人了。
一絲惆悵在虞幸心中滋生,不知仍是小少爺融合在這片狹小世界里的情緒感染了他,還是他真的觸景生情。
人走茶涼,一如他看過很多遍的離別。
再熱鬧的地方,再鮮活的人,終究會在他面前變成敗城枯骨,物是人非。
他耳邊響起老頭哼唱的曲調,不由自主地望去,不見老頭人影,只有一張落滿灰塵的凳子,還有一只沾了點血的布鞋。
他剛進入推演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虞幸沉默著,眼前終于黑暗下去,他的知覺消退,隱隱感覺到棺材被放下,埋進土里,鏟子剮蹭沙土的聲音此起彼伏。
再然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從虞幸布置好行動計劃,走進靈堂之后,他們組的直播觀看人數噌噌噌往上漲,由于這場推演直播和現實時間流速是一比一,不少推演者在后來才進入系統,看到了死亡平行線的推送,點了進來。
這個直播推演有自己的推薦位體系,根據進度快慢,和系統自己判定的精彩程度,會給新來的推薦相應直播間。
虞幸這組進度遙遙領先,他們三個人的直播間都在推薦的第一位上。
彈幕一直很熱鬧,推演者分開行動時,直播間的視角就跟著分開了,趙一酒一個人溜著整個陰宅的鬼的過程被人截屏下來,打算放入某些精彩集錦里。
至于虞幸和趙儒儒兩個留在靈堂的人,先是被夸了一波說哭就哭的演技,之后在虞幸碰棺材時,產生了分歧。
彈幕從一片震驚,到一片質疑,在他把趙儒儒塞進棺材里的時候,還有一大半人和趙儒儒一樣,產生了他被鬼物上身或掉包的感覺。
主要原因在于趙儒儒的眼神,她眼里的驚恐非常清晰,連隊友都是這種想法,直播間的觀眾便更加懷疑了。
因為趙一酒的屏幕和他們分開了,但是虞幸趙儒儒仍待在一起,直播間是融合的,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覺間,真的虞幸已經消失甚至死亡,而觀眾們看的,是趙儒儒一個人的直播間!
沒辦法,虞幸那個時候太像個計劃已經成功,無需再裝下去的鬼。
或者說,他的淡定可以從兩方面解釋,一是他心理素質很強大,對自己的判斷有極強的信心。二是他是鬼物,場面對趙儒儒越不利,他越高興。
總之就是不像個剛晉升的新人。
很多觀眾的心隨著趙儒儒的棺材被封死,而陷入了糾結——還有墮落線的興奮。
彈幕又發生了一波爭吵,趙一酒回到靈堂后毫不懷疑虞幸的樣子還被一些人罵了蠢。
直到虞幸躺入棺材,原本跟著他的屏幕觀看的人分流出來,所有人才意識到——淦!他不是鬼,他是真人!
而且貌似,棺材真的是門。
頓時,他的人氣爆炸了。
有人把他的反派行為和生死時速拿到劉雪棺材里的關鍵物品的部分錄了屏,可以想象,當直播結束后,這段視頻會讓虞幸被多少人認識。
每一場直播節目幾乎都有精彩集錦,這是幫助推演者獲得推演明星等級的重要途徑,這個等級在晉升后的人格面具里能看到,虞幸之前是“無人問津”,明星推演者就是升到了“萬眾矚目”后得到的身份。
跟著虞幸的視角在棺材里晃了一路,觀眾們已經開始期待每個任務階段之間的長桌時間了。
胳膊下是柔軟的觸感,虞幸從黑暗中掙脫出來,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自己那熟悉的羽絨服的溫暖。
毛茸茸的領子掃在他臉上,他發出一聲迷迷糊糊的鼻音,撐著手坐起來。
冰藍色的長桌撞入眼簾,在他的對面,趙儒儒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那眼神的復雜程度,就像在看一個不可名狀的克系怪物。
恭喜你完成本次死亡平行線第一階段任務,請在此稍作休整開啟長桌時間,時長20分鐘提示:長桌時間中,推演者可以選擇進度排名的獎勵,并且可以與彈幕互動,回答懸賞問題可獲得大量積分獎勵,計入最終收益請注意,該空間為所有隊伍共用,但系統已限制彈幕進行任何形式的信息透露,保證每個隊伍的信息權益 虞幸這才完全清醒。
這里是一間風格嚴肅的會議室,一整張長桌兩側共有三十個座位,桌頭是一個巨大的屏幕,桌尾則是一個看不出作用的空展覽柜。
長桌時間這個東西虞幸是知道的,也算是死亡平行線的特色,每個階段的任務結束,推演者都會進入這里做休整,和觀眾做互動。
而會議室為公共空間,每個隊伍都要在這里待夠二十分鐘,期間,如果是通關時間差不多的隊伍,還能在這里相遇。
所以,需要系統對信息的監控,以防彈幕將一個隊伍的信息透露給另一個隊伍。
值得一提的是,系統所做的監控是絕對的,觀眾絕對不可能用小聰明投遞信息,就算是提前商量好了自創密碼來傳遞文字,只要是有這個意圖,都會被系統阻止,并且以惡意違規進行令人難以承受的處罰。
比如,正常輸入一串數字,1234567,那沒有問題。
如果有人提前說好,“1234567”代表“某個隊伍找到了你沒有找到的關鍵信息”,那么這個人在彈幕上就發不出這串數字。
荒誕世界的推演系統,不是可以用常理來揣度的,它連每個人的靈魂都能感知,又怎么會察覺不了這些小小的意圖?
它規定的東西,沒有人可以違背。
起碼現在沒有。
但荒誕系統在推演者心中,并不是一個代表著強權的壓迫者,因為它本身也對自己定下了規則,這些規則,就連系統自己也必須遵守。
就像愛麗絲地獄中,系統明明不希望虞幸拿到規則級祭品禁斷之椅,卻依舊只能按照規定價格給出提示,它不可以擅自把價值4000積分的祭品提示到8000,即使對象是虞幸。
在某種程度上,的系統做到了公正,因此,它被廣大推演者接受甚至喜愛著,哪怕它本質上是很可怕的東西。
趙儒儒盯著虞幸,見他清醒了,來了句:“你是人嗎?”
虞幸挑眉,對她露出了和在靈堂里時一樣的笑容。
趙儒儒打了個哆嗦:“別這樣看著我,我怕了你了行了吧!我是說你他媽是人嗎??就不能跟我解釋一聲再動手嗎?你知不知道我被你塞棺材里的時候簡直要心臟驟停了,那種絕望你懂嗎???”
一連串的問題轟炸過來,虞幸還沒說話,趴在他右手邊座位上的趙一酒此時頭發動了動,迅速坐直,警惕地看向四周。
發現來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但是虞幸和趙儒儒都在,趙一酒緊繃的肌肉才微微放松下去,他的視線轉移到長桌盡頭的巨大屏幕上,屏幕正在滾動彈幕,都是在打招呼、恭喜和“哈哈哈哈”。
然后,趙一酒聽到虞幸以那種做錯事情求原諒的可憐巴巴的語氣來了句:“我錯了當時不是來不及嘛,原諒我吧?”
他當時額角就是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