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里干什么啊?”
尖銳嘶啞的老人音回蕩在虞幸耳邊,虞幸眨眨眼,沒讓氣氛往沉默的方向轉變,他神色自然地笑了笑:“我聽到你的聲音,出來看看,想著正好也到主廳了,不如拜一拜這位神仙大人,畢竟我是新來的嘛。”
這話說得特別自然,沒人能想到這是他在短短一瞬間冷靜下來并且組織好的語。
如果是別的村子,大晚上游蕩到這里,肯定說不清,可是這個村子本身就已經很不合常理了,虞幸估摸著這些村民的腦回路應該會以對神仙的崇拜為第一位。
他一個被神婆親自引著住下來的人,如果產生了拜神仙的念頭,李婆婆一定是樂于見到的,哪怕他坦誠自己是跟著李婆婆出來的也沒關系。
只要揣摩出別人的想法,別人在意的事情,在相處中往往就能站在絕對安全的位置。
果然,李婆婆聽后頂著自己皺皺巴巴的破相臉笑了起來,連聲道:“拜神仙好啊,不過已經這么晚了,釋惟先生還是先休息吧。”
“好的。”雖然被叫做釋惟讓虞幸莫名有點膈應,但是他還是一副淡定神色,與李婆婆道了聲晚安,就不急不緩地回了房間。
“呼……”把門關好后,虞幸摸了摸鼻子,上床便睡了。
晚上的經歷說到底沒能嚇到他,他只是有些遺憾,李婆婆家里信息不足。
一開始沒能睡著,去圍觀了一場割肉供奉,他反而來了困意,躺在床上很快感到眼皮沉重,不知不覺就陷入了黑暗。
依然是夢。
睡著之后,夢境就找上門來,把虞幸短暫地拉出所處的真實,進入另一種奇詭的地界。
虞幸的意識在一片片光怪陸離之中沉浮,與昨夜不同的是,今夜的夢境不再是一個個細碎的、難以記起和捕捉的畫面,而是一段段連貫的場景,如同一幕幕親身出演的話劇,雖然荒誕,卻仿佛有一條隱晦的線,將真正的時間串聯。
“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似夢似醒中,婉轉的唱腔響在耳邊,虞幸很清楚自己現在正在夢中,就像是很多人對自己是否在做夢感知清晰一樣。
他抬頭看了一眼,在戲臺子上,身段極好的旦角正幽幽唱著,聲音清麗美絕。
一身紅裙,抓髻大頭,兩側黑辮細長柔和,眉眼點紅妝,這花旦的每一步都恰到好處,將曲終人演繹得宛如真實。
天氣陰沉,分不清是早晨還是午后,虞幸穿著當時在大戶人家逐漸流行起來西裝,坐在一張西洋風格的椅子上。
“游園驚夢。”他恍惚間想起了這出昆曲名段。
臺上人還在唱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兀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虞幸看向四周,他旁邊坐著一人,面目模糊,也難以解釋聲音屬于何種聲線,不知過了多久,一曲終了,花旦下場,模模糊糊的那人道:“早就聽聞城中新來一位戲腔精絕的唱曲先生,如今親耳聽見,坊中傳實在所非虛。先生能受邀為虞某生日助興,實為一樁幸事。”
花旦行了一禮,正常說話出口卻是男聲:“伶人能被虞老爺看重,為虞老爺賀壽,是福分。”
他眉眼中透著一股難以忽視的柔美,卻不失凌厲,臺上雖是女角,臺下卻十分爽朗,絕不會讓人誤會他是女子。
用別人的話來說,大概就是“這男子長得太好”。
“虞老爺”好像很開心,哈哈笑了兩聲,看向虞幸:“中華古韻的東西果然好看啊。這是犬子,剛從國外回來,非要去學西洋藝術,我是真怕他出去一趟太膨脹,忘了本,怎么樣,你自小喜歡好看的事物,這出游園驚夢不比你學的油畫雕塑好看?”
最后一句是對著虞幸說的,虞幸雖然意識到這是夢境,此時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他就像個旁觀者,聽到自己開心地說:“嗯,好看。”
虞老爺實在喜歡這個伶人,自此,伶人在他家住了下來,成了長客。
虞幸便時常看見一位穿著長衫馬褂的清俊男子在家中行走。
中間的事情如深壑般斷裂,再次睜眼時,虞幸腳踩在冰冷的地面,周圍是破碎的玻璃和淡紅色液體,長發遮擋在他赤裸的皮膚上。
他在跑。
眼前有一道光門,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出去就能逃離這一切了。
后面有很多人追著他,叫嚷著:“別讓他跑出去!這是我們唯一一個成功的實驗體!”
“砰!”
槍響,虞幸腿部一陣劇痛,他依稀覺得,自己的身體從未受到過這樣的痛楚,這是第一次,讓他銘記于心。
但他只是踉蹌了一下,奔跑的速度并沒下降多少,身后的槍聲逐漸密集,有些子彈貫穿了他,有些留在了他身體里。
虞幸嘴角滲出血,意識越來越清晰。
“別讓他受太重的傷,伶人會殺了我們的!”
“怕什么,他現在又死不了!”
伶人……聽到這個名字,虞幸心中突然涌起了巨大的悲痛與仇恨,驚濤駭浪。
他想起來了,在一片火海中,他呆呆站立,而那個時常能在家里聽到的聲音,用與唱戲時完全不同的笑意語氣對他說:“你家已經沒啦,你也無處可去,跟我走吧。”
“哦?是不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呵呵……虞幸小少爺啊,你怎么現在才發現呢,這么不聰明,以后可是會很吃虧的。”
“這么做的理由么……當然是因為你啊。你看,你的臉,和我是一種類型,你多適合變成第二個伶人呢……沒錯,進入你家,當然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一刻,虞幸回憶起了進入小村落前的所有記憶。
他冷笑一聲。
還真是沒想到,失憶后的自己會在夢里回憶起從前,而且促使他想起的人,還是這位伶人。
他竟然有一天會是從伶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名字虞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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