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東出西落,是世間的常理,時值下午六時許,太陽便半推半就地挪到了西邊的天際線。
使盡渾身解數,灑出一束束依然讓人感到濕熱的夕陽后,終于緩緩沉入地面。
太陽落下,夜幕掛起。
今夜是個大晴天,月光將大坂的每條街道都照得宛如白晝。
“哎呀。”阿町一邊用碩大的湯勺攪弄著身前那口大鍋的湯汁,一邊扭頭看著窗外的月亮,發出贊嘆,“今夜是滿月之夜呢,月亮真漂亮。”
“阿町小姐。”坐在阿町對面的阿筑這時道,“白蘿卜已經切好了。”
“好。”阿町將視線挪回到身前的大鍋,“來,把白蘿卜給我吧。”
緒方此時正坐在窗邊,整理著稍稍有些散亂的發髻。
將頭發打理整齊后,他拿起放在旁邊的刀并緩緩站起身。
“那我去取刀了。”緒方將那2把用來暫時頂替大釋天和大自在的便宜貨掛回到左腰間。
“嗯。記得快去快回哦。”將阿筑切好的白蘿卜撥弄到鍋中的阿町道,“鋤燒再過一會就能煮好了,可別讓我們兩個等太久哦。”
“放心吧。據我的估算——在我將刀取回來時,你們的鋤燒大概都還沒煮好呢。”
鋤燒——日本的經典料理之一。
它有著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壽喜燒。
所謂的鋤燒,可以理解成日式火鍋。
這道菜最先源自農民階級,為了吃飯方便,農民們常常將食物直接放到鋤頭的上面,然后就這么烤熟著吃,于是便有了“鋤燒”這一名字。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道原本由農民階級創造出來的粗糙料理,漸漸流傳、普及開來,直至如今的寬政年間,鋤燒已成了一道深受各個階級喜愛的名菜。
“你們可要注意哦。”緒方正色道,“可別把人家的旅店給燒了。”
“放心啦。”阿町晃了晃她手中的大湯勺,“這種錯誤,我們才不會犯啦。”
今夜,緒方他們決定在他們的旅店房間里吃鋤燒。
自來到大坂后,緒方他們每頓飯都是去旅店外頭的各座飯店解決。
雖說各座飯館的飯菜都很好吃,但不知為何,一直到今日,緒方他們都沒有碰上一家鋤燒煮得合他們胃口的飯店。
緒方對火鍋的感情,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吃不吃得了好吃的鋤燒,對緒方來說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但阿町和阿筑可不這么想。
鋤燒是這倆女忍最愛吃的東西之一。尤其是阿町,她對鋤燒有著不一般的感情。
阿町非常喜歡那種與伙伴們圍在一口大鍋旁,一邊開心地聊天,一邊一起在鍋里熬煮食物的感覺。
明日上午,他們就要與源一、牧村他們一同啟程離開大坂,前往高野山。
自明日起,未來可能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都沒有那個條件再安安靜靜、快快樂樂地坐在一起吃鋤燒。
所以今日中午時,阿町便提議:今日晚上,我們一起在旅店里吃鋤燒吧!
阿町剛發出這提議,阿筑便立即出聲表示同意。
面對如此興致勃勃的阿町,緒方自然是找不到什么反駁她的理由,他本就一個對吃飯沒啥講究的人,于是也表示同意。
下午時,緒方、阿町、阿筑他們仨花了好長時間才成功說服了旅店的人允許他們在房間里架鍋煮鋤燒。
本來,他們是想將風魔也叫來,他們4個一起來熱熱鬧鬧地吃上餐飯的。
但很可惜——風魔今晚已經有約了,他今晚要在他那老部下:仙兵衛的家中吃飯。
對做飯,緒方算是十足的半吊子,他只會將食物煮得能吃,而沒法把食物煮得好吃。
因此,自知自己待在旅館也幫不上啥忙的緒方,便決定在這個時候去予二大師那將他的大釋天、大自在取回來。
今日,是他和予二大師約定好的取刀之日。
這一日,緒方可謂是苦候已久。
他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點去看看予二大師將他的刀修得如何了。
緒方本就計劃著要在今夜去取刀,因此在阿町、阿筑她們倆煮鋤燒的這空檔去取刀的話,時機正合適。
將刀取回來時,阿町她們倆大概也將鋤燒給煮得差不多了,對時間進行了最大程度的利用。
雖然自知阿町不是那種煮個飯都能把房子給點著的笨蛋,但為小心起見,緒方還是認真叮囑了阿町、阿筑一番,讓她們倆小心用火。
叮囑完畢后,緒方才拿過自己的那件放在旁邊地上的深藍色羽織與斗笠、面巾。
“那我走了。”緒方穿好羽織,戴好斗笠與面巾。
“真的不需要讓阿筑或我來陪你去取刀嗎?”阿町問。
“不需要啦。”緒方以沒好氣的口吻說,“我又不是什么干啥事都需要有人陪著、盯著的小孩,我很快就回來。”
說罷,緒方不再多停留,緊了緊披在身上的羽織后,快步離開了房間。
剛走出旅店,股股雖有些冰涼,但吹拂在臉上卻并不會讓人感到不適的微風便一陣接一陣地撲到緒方的臉上。
——真是一個舒服的夜晚……
望著懸掛于天際的圓月,緒方的雙頰泛起笑意。
天氣晴朗,圓月當空,還有柔和的微風拂面——緒方好久沒碰到這種令人感到如此舒服的夜晚了。
阿町他們煮好鋤燒,還需一段并不短的時間,所以緒方也不著急,用著不徐不急的步伐朝予一大師的住所緩步走去。
用現代的時間單位來計,眼下大概是下午的六點半。
夜幕并未讓這座“日本第一商都”徹底失去活力。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飯菜香,街道上仍舊是人來車往,新町等許多只能在夜晚一展活力的地方,紛紛展現出令人目眩的繁華。
予二大師的住所位于大坂一處極偏僻的地方。
朝予二大師的住所筆直進發的緒方離開了一條接一條熱鬧的街道。
離繁華之地越來越遠。
距冷清之所愈來愈近。
很快,再無幾道商販的吆喝與車輪轉動的隆隆聲傳入緒方耳中,鼻尖也沒有誘人的香氣在縈繞。
映照在緒方身周的光芒,也只剩月光。
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般。
大坂,某座冷清旅店的頂層房間中——
“拜鄉。如何?目標出現了嗎?”一名神色冷峻的俊男,朝坐在他身旁的一名面容猙獰的獨眼男子問道。
被稱為“拜鄉”的獨眼男,其左眼眶空無一物,只有一個駭人的空洞。
他用雙手端著一根單筒望遠鏡,將他僅有的那一只眼睛緊緊貼住鏡頭。
“還沒有。”拜鄉撇了撇嘴,“哈……真是無聊啊……佐久間,我們到底要像這樣等到啥時候啊?”
“等到我們的目標修羅出現為止。”俊男……也就是佐久間冷冷道。
“真麻煩……”拜鄉放下望遠鏡,然后將左手食指伸進自己那空無一物的左眼眶,摳著左眼眶內的灰塵,“那個什么一色直周不是說修羅今天會去取刀嗎?”
“我們在修羅取刀時的必經之地都埋伏那么久了,怎么到現在都不見那修羅的人影?”
“那個一色直周不是透露假情報給我們了吧?”
“今天還未過完呢。”佐久間的語氣仍舊冷冰冰的,“繼續等吧。說不定修羅會在晚上才來取刀呢。”
“嘖……”拜鄉撇了撇嘴,“還好今夜是晴天加滿月,視野良好。”
埋怨過后,拜鄉將望遠鏡再次端起。
鏡頭剛一重新貼回到他的眼前,拜鄉的表情便一愣。
“哈哈!”
一抹猙獰的笑,出現在了拜鄉的臉上。
“佐久間,我們的苦候,總算是沒有白費啊!”
聽到拜鄉的這句話,佐久間先是愣了愣,隨后趕忙從懷里掏出望遠鏡,朝遠處的某條街道看去。
一道披著深藍色羽織、頭戴斗笠、臉掛面巾的身影,映入鏡頭里。
“……特征完全吻合。”佐久間緩緩放下望遠鏡,“拜鄉,準備干活吧。”
緒方環顧四周,看著自己目前所身處的這條異常荒涼的街道,忍不住感慨道:
——這里真是冷清啊……果然啊,不論是多么發達的城市,市內也一定會有那么幾個地方非常荒涼。
這里是前往予二大師住所的必經之地,因此這個地方緒方之前已經來過一次了。
之前,緒方就被這個地方的冷清所驚到。
即使已經親眼目睹過一次這地方的冷清了,但在再一次路過此地,緒方仍舊是難掩心中的感慨。
然而,就在這時,緒方的腳步一頓。
——不對……
緒方猛地以警覺的目光看向四周。
他知道這個地方的確很冷清。
但此時此地,卻實在是太過“冷清”了。
倒不是人或聲音少過頭了。
而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詭異的冷意。
緒方也不知該怎么用詞匯來形容此時空氣中的這陣陣冷意。
這是像他這樣身經百戰的人,才能感受得到的冷意。
嘩啦啦啦啦啦——!
冷不丁的,緒方的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緒方立即向身后一看——
只見兩撥人如潮水般自他身后的街口左右兩側涌出。
這兩撥人迅速奔到街口的中央,組成一個緊密的三列線陣。
這3列人的總數,約在60左右。
他們的腰間都佩著打刀和脅差。
他們的手上,都端著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攝人寒芒的武器。
燧發槍!
望著這60余柄明晃晃的燧發槍,緒方的瞳孔猛地一縮。
而就在緒方的瞳孔縮放的同一瞬間——
嘭!嘭!嘭!嘭!嘭!嘭!嘭……
站在第一列的人將手中的燧發槍放平,把槍口對準緒方,扣動了扳機。
這些火槍手的動作整齊劃一,速度極快。
但緒方15點的反射神經所帶給緒方的反應速度,要比火槍手們的動作更快一些。
15點的反射神經與18點的敏捷相互配合,緒方縱身一躍,跳進旁邊的一條昏暗小巷中。
子彈如雨點般呼嘯而過。
燧發槍的精度雖差,但這些槍手和緒方之間的距離只有40多米。
這么近的距離,總能有那么幾發能打中目標。
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倘若緒方剛才還傻站在原地的話,至少會有5發子彈將他的身體給射個通透。
剛躍進小巷之中,緒方便立即如條件反射般抽出腰間的打刀。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紛亂的思緒從緒方的腦海中逐一劃過。
——燧發槍……他們并非官府的人……那他們究竟是什么人?
緒方現在面沉似水。
他剛才看得很清楚,這些人手中所拿的武器,可不是火繩槍,而是貨真價實的燧發槍。
江戶幕府現在所用的火槍仍是火繩槍,所以可以先排除掉這伙人是官府的官差的這一可能性。
在江戶幕府閉關鎖國、輕視火器的當下,別說是燧發槍了,火繩槍都非常稀罕,民間團體連拿到火繩槍都極為困難。
而這伙突然對他發動襲擊的人,卻能一口氣拿出六十余挺燧發槍……
不僅如此,從這伙人剛才的動作來看,他們并非是什么“只是拿著火器的普通人”。
他們剛才那整齊劃一的動作、工整的隊列,不論怎么看,都是飽經訓練的精銳之師。
這幫人是誰?為何要這么大張旗鼓地偷襲他……
想問個清楚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
而眼下,緒方最想弄清楚的問題是:這幫人的目標,是僅只有他一人,還是說與他作伴的阿町、阿筑也同樣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剛才出門前,阿町和阿筑二人開開心心地煮著鋤燒的畫面,在緒方的腦海中閃過。
緒方的臉,現在陰沉得仿佛隨時能滴出水來。
“不愧是修羅啊……竟然這都能躲過去。”藏在遠處,站在槍陣最后方的拜鄉咧嘴笑了笑,“他躲進那條小巷里了呢。真可惜……我們這個視角看不到巷內的光景,要不然,真想看看那個大名鼎鼎的修羅是什么表情。”
“豐臣大人果然了不起,請‘英吉利國的陸軍教官來培訓我們的勇士’的這一決議,真是太英明了。”
“佐久間,你瞧瞧,我們的勇士的這些精湛的動作,已經和英吉利國的紅衣軍沒啥差別了呢。”
“修羅他現在與其說是在我豐臣勇士戰斗,倒不如說是在和英吉利的紅衣軍交手。”
拜鄉在那侃侃而談著。
佐久間并沒有對拜鄉所侃的這些話立馬做出回應。
而是先大手一揮:
“前進。”
佐久間的這道命令剛下,立于他和拜鄉身前的三列火槍手們立即端著槍,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前徐徐踏進。
在命令火槍手們向前后,佐久間才跟身旁的拜鄉淡淡道:
“在那些英吉利國的陸軍教官的訓練下,我們的勇士的動作,之精湛,的確已和英吉利的紅衣軍不相上下。”
“但論實力,還是和英吉利過的紅衣軍差遠了。”
“不說別的,光是實戰經驗,我們的勇士就有著極大的不足。”
——得趕緊回旅店……
雖然擔心著不知會不會受到攻擊的阿町和阿筑,但緒方并沒有因此而失掉冷靜。
即使聽到了巷外的敵人們正朝這兒步步逼近的聲音,緒方也沒有絲毫的緊張或慌亂。
這是身經百戰、歷經風浪后所培養出來的心性。
——我現在帶在身上的這2柄破刀……只要被子彈打中一下,大概就會斷掉吧。
緒方瞥了眼現在提在右手的打刀和仍舊掛在腰間的脅差。
自己這2柄臨時買來充數的便宜貨的質量有多低劣,緒方心里還是很有數的。
——就憑這2把刀……想把射過來的子彈給劈開,完全是癡人說夢。
——也就是說……對于射過來的子彈只能進行閃躲嗎……
緒方側耳聆聽巷外眾敵的腳步聲。
——他們目前與我的距離……大概還剩30來米……
——他們走得很慢……是知道我目前所藏身的這條小巷是死胡同,根本逃不出去嗎……
緒方扭頭看向不遠處的巷子盡頭——他目前所藏身的這條小巷很窄很短,一眼便能看到被封得死死的巷底。
——他們對這條街道的巷弄布置很熟悉……也就是說他們有提前偵察過這個地方……有備而來呢。
依據著自己目前的觀察,緒方迅速推理了出來——這幫尚不知底細的敵人,是有備而來。
這幫不知底細的家伙知道他今日會途徑這個地方,然后提前在這個地方展開偵察并布下埋伏。
緒方將視線從巷底收了回來。
——這幫人的動作,和軍隊一樣……和此前在蝦夷地所碰到的那些哥薩克人完全不同。
——此前在蝦夷地對陣過的那些哥薩克人,只能算是散兵游勇。
——先……稍微試探一下吧。
緒方將腳邊的一瓶空空如也的酒瓶拾起,然后朝巷外用力地一丟。
在看不見巷內情況的火槍手們的視角里,一只酒瓶冷不丁地從巷子內飛出。
將酒瓶扔出去時,緒方清晰地聽到——這幫火槍手的腳步聲出現了非常明顯的凌亂。
——腳步聲亂了……他們被我扔出去的酒瓶給驚到了。
——這么容易被突發情況給驚到,他們的神經高度緊繃著呢。
緒方以篤定的口吻在心中這般說。
——動作雖然精湛,但心性還有所欠缺……這說明他們的實戰經驗相當不足。
——既然如此……他們一定非常不擅長應付會讓他們出乎意料的敵人。
緒方仰起頭,看向將他目前所身處的這條小巷給夾在中間的兩座木屋的屋檐。
一個能迅速擊潰這幫敵人的計劃,在緒方的腦海迅速成型。
然而……
就于此刻——
“唔……!”
緒方的雙眼猛地圓睜,并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左脖頸。
左脖頸處……傳來陣陣疼痛。
這一股股自緒方左脖頸處冒出的疼痛,迅速傳遍了緒方全身,讓緒方感覺身體的各處都如針扎一般。
“該死……”緒方咬了咬牙關,發出低吼,“怎么……恰好在這個時候……扯我后腿……”
作者君還以為本月初只有1號到3號這3天是雙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