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今夜想要在這里過夜?”看著跪坐在其身前的義朝,文顯面無表情,令人看不透他現在的所思所想,只有雙瞳中浮現幾分訝異。
“是!”義朝高聲道,“兄長大人他說想在這里過一夜,好跟許久未見的我多聊上一會。”
“……他剛剛不是說他只會在這里待上一會嗎?”文顯反問。
義朝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么時,文顯再次出聲道:
“也罷,他是在這里停留一個時辰,還是停留到明日,也沒什么差別。”文顯擺了擺手,“你去告訴他——我最多只留他到明早,明早過后,他就必須給我離開。”
文顯目送著義朝的離開。
在義朝離開后,文顯也緩緩地從榻榻米上站起身,隨后徑直地朝宅邸深處的一座房間走去。
這是座房門看上去平平無奇的房間。
但這扇看上去沒什么特點的房門后面,竟是一座小小的佛堂。
佛堂的最中央,安放著一尊只有一人高的小佛像。
這座佛像雙手合十,雙目半闔,向前俯視,仿佛在睥睨萬物。
對佛學有深入了解的人,定能立刻認出這尊佛像的真面目——正是佛教密宗中最無上崇高的佛:毗盧遮那。
不過在進到這座小小的佛堂后,文顯全程沒看毗盧遮那的佛像一眼,只筆直地走到佛像的前方,走到被放置在佛像前方的一臺刀架。
這臺刀架上只放置著一柄打刀。
一柄刀身弧度極大,刀鞘與刀柄都黑紫相間的打刀。
文顯用雙手將這柄刀從刀架上取下,隨后緩緩將刀刃拔出鞘。
倉啷啷。
隨著刀身被一寸寸從鞘中拔出,文顯的雙眸被刀刃所反射的光給照亮。
這柄刀所反射的光,竟帶著幾絲詭異的紫色光亮……讓文顯的雙瞳都蒙上了一圈紫色的光。
山田淺右衛門宅邸,原間宮的房間——
“如何?”間宮朝剛回來的義朝問道。
義朝點了點頭:“很順利,父親他同意留你到明早。”
“那便好……那么義朝,午飯、晚飯就麻煩你送過來了。”
“兄長大人,您……不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我和你們一起吃飯的話,氛圍會很尷尬吧。”間宮笑了笑,“就憑我和父親……山田淺右衛門先生他現在的關系,我與他同席吃飯,只怕會是誰都覺得面前的飯菜難以下咽吧。”
“所以我還是獨自一人吃飯比較好。”
說罷,間宮站起來。
“好了,義朝,我們去你房間吧。”
“我是以‘為了能和你多聊聊’為名目而留在這里的,所以還是待在你的房間比較好,不容易讓人起疑,而且一直待在你房間,也比較方便我們今夜的行動。”
“嗯!”義朝把頭點得格外用力,“就在今夜,讓那女孩脫離這阿鼻地獄吧……”
在大約半個小時前——
山田淺右衛門宅邸,原間宮的房間——
“能再生臟器的女孩?”間宮的雙目因震驚而瞪得仿佛眼珠都快從眼眶中掉出,“……義朝,快給我說清楚,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一切……都要從一個多月開始說起……”義朝低著頭,緩緩道,“在一個多月前的某天,我受父親之命前往刑場,處斬死刑犯,而父親則與我同往,檢查我目前的功力如何……”
年輕一輩剛開始在刑場接手處斬工作時,老一輩的人在一旁進行監督與指點——這也算是山田淺右衛門家族的不成文規矩之一了。
“在順利地將當天的死刑犯處死后,我便與父親一同回家。”
“但在回家的途中,我與父親突然都聽到旁邊的巷子內傳來奇怪的聲音。”
“進到巷子一看,原來是2個地痞在欺負一個小女孩。”
間宮一邊認真聽著,一邊時不時地點頭以作應和。
有著百萬人口的江戶,自然是什么人都沒有,地痞到處惹事只不過是極常見的一幕。
“那2個地痞是想侮辱那個小女孩,在我與父親趕到時,其中一個地痞已經掏出一柄小刀來割那女孩的衣服了。”
“親眼遇見這種事情,自然是沒有當作視而不見的道理。”
“我獨自一人便趕跑了那2個地痞。”
“事情發展到現在,都還算正常……”
“但接下來發生在我眼前的一幕,就徹底地不正常了……”
“那2個地痞在用小刀割那女孩的衣服時,因為那女孩拼命掙扎的緣故,那柄小刀不慎割傷了她的小臂。”
“我本想帶那女孩去找醫生療傷。”
“但在去扶那女孩時,那女孩卻拼命抵抗,說‘不要碰她’。”
“一開始我還以為只是這女孩剛受到驚嚇,還未緩過神來而已。”
“然而……在我剛將那女孩扶起來時,卻看到那女孩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愈合。”
“只不過眨了幾個眼的功夫,那女孩的傷勢就完全愈合。”
“那時,我和當時就站我旁邊的父親都嚇傻了……”
“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已經顛覆了我對世間萬物的認知。”
“而在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父親已經最先回過神……并開始了行動……”
“父親把那女孩給打昏,然后將這女孩帶回了家……”
“有時候……真的是覺得父親是個很可怕的人呢……”
“目睹如此駭人的一幕,在我仍在傻眼、不知所措時,父親已經迅速回過了神,并馬上想到——這女孩大有用處……”
“父親在強行將這女孩帶回家后,便開始了測試。”
“他想測試那個女孩——既然傷口能這么快長好,那臟器受損后是否能恢復呢……”
“于是……父親就把那女孩關在了地下室,開始了測試……”
“測試結果……讓父親喜笑顏開……”
“這女孩的臟器,是會自己再生的……”
“于是……”
義朝的話還沒說完,已經一臉陰沉的間宮已經替義朝把余下的話說完了:
“于是父親就將這女孩監禁著,不斷取這女孩的膽臟,以這女孩的膽臟來制作人膽丸。”
“……沒錯……”滿面痛苦的義朝閉上了雙眼,“那女孩年紀很輕,雖然有點營養不良,但其膽臟仍是相當適合用來制藥的優質膽臟……”
“義朝。”間宮這時沉聲發問道,“除了你和父親之外,還有誰知道這女孩的存在?”
“除了我與父親之外,沒有其余人知道有這么一位神奇的女孩被關在我們宅邸下方的地下室。”義朝答道,“父親沒有告知任何人這名女孩的存在,也沒有向幕府上報。父親他大概是想獨占這女孩,好讓這女孩能幫他源源不斷產出優質的人膽丸吧。”
“……義朝。你有參與到這慘無人道的制藥中嗎?”間宮追問。
“沒有!”義朝猛得睜開雙眼,矢口否認,“我從沒參與過。”
“在父親剛開始用這慘無人道的方法來制藥時,我就覺得這實在是太慘無人道了,一直不停地勸父親不要再做這種殘忍的事,讓父親放這可憐的女孩自由。”
“可父親卻說——‘會有數不勝數的人,因優質的人膽丸而得救了,這種能造福大眾的事情,有什么不做的理由?’”
“……呵。”間宮發出大大的冷笑,“真像是……他會說的話啊……”
“父親能毫不留情地將這女孩視作制藥工具,但我……做不到……”義朝接著輕聲道,“為了盡可能地減輕心中的罪惡感,我有一直跟那女孩聊天,盡我所能地安慰她……”
“雖然有著一具極神奇的身體,但從她的言行來看,不論怎么看都是一極普通的女孩。”
“她說她名叫阿竹,來自大坂,是普通的工匠之女。”
“她一遍遍地哭著、央求著我放她離開,讓她回家……”
“我實在是忍受不了這種對我良心的折磨……所以就在前不久,我趁父親不在家,偷偷將那女孩給放走了。”
“然而……我剛將女孩放走,父親就回來了,發現那女孩逃走后,父親就帶著我去追,我本以為江戶那么大,父親大概是找不回那女孩了,但不知是上天眷戀父親還是怎么回事,結果還真讓父親追回了那女孩……”
“在看到父親竟真的找到了那女孩時,我……本想攔住父親,給那女孩掙取逃跑的時間……”
“但我……”
露骨的愧疚之色在義朝的臉上迅速冒出。
“沒有那個攔在父親身前的勇氣……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又將那女孩抓回來……”
“……這不怪你。”間宮輕聲道,“你已經盡力做了你所能的事情了。”
聽到間宮的這句安慰,義朝的臉色稍稍轉好了一些。
“在父親將那女孩又抓回來后,我就在思考新的能助那女孩脫困的方法。”
“那女孩對江戶人生地不熟,只讓她一個人逃走,她根本沒法逃遠。”
“所以若要讓那女孩逃離這里,最佳的方法,還是讓一個可靠的人帶著她逃跑。”
這時,義朝揚起視線,看著間宮。
“……原來如此。”間宮輕聲道,“你剛才說的‘我現在是帶那孩子逃離這兒的最佳人選’是這個意思啊……”
義朝輕輕地點點頭:
“我也是直到剛剛,你提及人膽丸的事后,我才想到——帶那女孩出逃的最佳人選,現在就在我的面前。”
“擁有信得過的人品,而且還有將人帶出江戶的能力。”
“兄長大人,您來得實在是太及時了啊。”
義朝的臉色此時緩緩變得嚴肅。
“兄長大人……我是真心希望那女孩能早日逃離此地……”
“所以——能拜托您帶那孩子逃離這兒嗎?”
當天深夜——
山田淺右衛門宅邸,義朝的房間——
“兄長大人,差不多是時候了。”穿得整整齊齊,和服兩邊的袖子都已用束袖帶扎起的義朝,向身前同樣也是已用束袖帶將袖子扎起的間宮正色道。
“嗯。”間宮抓起放置在身側的佩刀,“走吧。”
間宮與義朝擬定的計劃相當簡單粗暴——深夜開始行動,進入地下室,將那女孩帶出來。
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今日白天的時候,間宮才讓義朝去和文顯慌稱他要為了和弟弟多聊一會而在這里過夜,然后一直待在義朝的房間,等待夜晚的到來。
現在的時間,換算成現代地球的時間單位,大概是晚上11點。
這個時間點,山田淺右衛門家上至家主文顯,下到普通的侍從,都已入睡。
義朝與間宮一前一后地從房內出來后,以不會發出聲響的步伐朝地下室所在的方向走去。
山田淺右衛門是個常和尸體打交道的家族,所以對山田淺右衛門家族沒多少了解的民眾編出了許多與山田淺右衛門有關的都市傳說。
比如:為了鍛煉年輕一輩對尸體的“耐性”,山田淺右衛門會強迫族內的年輕子弟自幼時起就對著尸體吃飯。
再比如:山田淺右衛門的家里堆放了如山的尸體。
這些都市傳說,基本都是在瞎掰。
比如“山田淺右衛門家族會強迫族內的年輕一輩對著尸體吃飯”就純屬瞎掰。
但“在家中堆放如山尸體”就亦對也不對了。
山田淺右衛門的確會將剛在刑場處刑完畢的尸體帶回來、安放在家中,但不會存放如山一般多的尸體。
因為這些尸體消耗得很快,“試刀”這門生意,一直都極紅火、不缺客人,上午拉回家中的尸體,說不定下午就被拖去給人試刀了。
因為尸體消耗速度快,所以也不必擔心尸體會存放過久而發臭。
若真有尸體發臭了,會被及時清理掉——山田淺右衛門的人又不是什么沒鼻子的變態,尸體發臭了也會覺得惡心。
存放尸體的地方,就是地下室。
山田淺右衛門家族的宅邸下方,有著座極寬敞的地下室,地下室較陰涼,所以將尸體存放在地下室,尸體不容易腐爛。
而宅邸下方的地下室,同時也是煉制人膽丸的煉藥房。
義朝:“到了……”
間宮與義朝此時站在宅邸的一處偏僻的走廊角落。
此地空無一物,什么也沒有。
在這空無一物的走廊角落上,義朝蹲下身,掏出一根鐵制的鑰匙,將鑰匙插進腳邊的一個不起眼的空洞中,轉動幾圈后,腳下的走廊發出“咔”的一聲輕響。
“兄長大人,我們走吧。”義朝一邊說著,一邊攥著鑰匙向上拔。
吱呀……
就像門被拉開一樣,這根仍插在孔洞中的鑰匙就是門把手,攥著這“門把手”向上提的義朝,輕輕松松地掀起腳下走廊的一大塊木板。
木板的后方,是朝地下延伸的樓梯,因光線過于昏暗,所以只能看到樓梯通往如墨般的黑暗。
間宮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油燈,將其點亮。
“走吧。”間宮一馬當先地順著樓梯,朝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大門的鑰匙,只有倆人擁有——家主文顯和已經確定是下任家主的義朝。
因為光線昏暗,再加上這樓梯很窄,所以間宮和義朝都走得很慢。
在二人都在緩步朝下方走去時,走在間宮后方的義朝突然冷不丁地說道:
“兄長大人……多謝……”
“謝我什么?”
“謝謝你愿意幫我放那女孩自由……”
“沒啥好謝的。”間宮淡淡道,“我也只不過是不想再讓父……山田淺右衛門文顯他再接著做這么慘無人道的事情而已。”
“而且那女孩如此慘的遭遇,也讓我實在是難以熟視無睹。”
間宮其實跟義朝隱瞞了一個理由——他之所以會愿意去救那位名叫阿竹的大坂女孩,還因為這女孩的身上,說不定有著他們葫蘆屋調查已久的和“不死”有關的線索。
畢竟傷勢極快極快愈合,連內臟都能自我修復,這些都和間宮他們認知中的“不死之身”的特點相吻合。
因此不論于公于私,間宮都沒法棄那女孩于不顧。
“話說回來——”間宮這時轉過頭,看向身后的義朝,“你與文顯既然是唯二的兩個知道那女孩的存在,并且還擁有著地下室鑰匙的人,那你上次私放那女孩后,文顯沒質問過你什么嗎?”
“沒有……”義朝搖了搖頭,“我上次私放那女孩后……父親應該是有懷疑過是不是我所為的。”
一抹復雜的笑意,在義朝的臉上浮現。
“畢竟不論怎么看,我都有著最高嫌疑。”
“但父親直到現在,什么都沒和我說。”
“他大概……是想放我一馬吧……”
“……這次在成功救出那女孩后。文顯他可能就不會再放你一馬了。”間宮將視線轉回到前方,“你做好覺悟了嗎?”
“嗯。”義朝目光堅定,“我早就做好覺悟了。頂多也就遭父親一頓毒打而已。”
在談話之間,二人已經下到了樓梯的最底部。
地下室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
盡管這地下室有設計通風口,尸體一旦發臭便會立刻被處理,但此地始終是堆尸體的地方,味道自然不會好聞到哪去。
“兄長大人,這里。”義朝走到間宮的前方,給間宮帶路。
在跟隨義朝向地下室的一角走去時,間宮順手用油燈將掛在沿途墻上的蠟燭點亮。
原本昏暗的地下室,隨著一根接一根蠟燭被照亮,緩緩變得敞亮。
尸體往往會被隨意地堆放著,但直至目前都沒看見一具尸體——大概是尸體被用光了吧,這也是常有的事。
地下室并不寬敞,沒一會兒,間宮便看到——前方的地下室角落處,坐著一位被鐵鏈拴著的女孩。
粗大的鐵鏈,一端連接著墻壁,另一端則拴著女孩的脖頸。
鐵鏈還算長,所以這女孩的活動范圍還算廣,活動范圍覆蓋小半個地下室。
在其活動范圍內,有著便桶、食物、清水、換洗衣物等物。
間宮看到這女孩,而這女孩自然也看到了間宮與義朝。
看著朝她這邊緩步而來的間宮與義朝,女孩的臉上先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驚恐。
但在看清為首之人是義朝后,女孩臉上的驚恐之色緩緩消散,變得稍稍鎮定了些。
“阿竹,別怕,是我——義朝。”義朝稍稍加快了步伐,然后單膝跪在了女孩……也就是阿竹的跟前。
“義朝大人……”女孩將怯生生的目光看向站在義朝身后的間宮,“這位是誰啊……”
間宮此時于心中暗道:
——看來義朝之前跟我說的他常常和這女孩聊天,并非假事啊。
根據此時眼前的場景,不難看出——這女孩很信任義朝。
“不用怕,這位是我的兄長,他是來與我一同救你出去的。”
“初次見面。”間宮向阿竹鞠躬行禮,“在下間宮九郎。不用害怕,就如義朝所言,我是來救你出去的。”
現在間宮與阿竹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遙,所以間宮得以將阿竹的容貌看得更清楚。
年紀大概只有15歲上下,容貌算不上好看,但也算不上難看。
她穿著干凈的衣服,雖然氣色不怎么好,但她的精氣神還是要比間宮想象中的要好上許多。
間宮原以為——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那么久,被頻繁地剖開肚子取膽,這女孩的精神狀況一定會很糟糕。
義朝似乎是看穿了間宮此時的所思所想,他出聲解釋道:
“父親每次取膽時,都會先給阿竹灌強力的迷藥,讓阿竹減輕痛苦……啊,抱歉,阿竹,我不說了。”
義朝的解釋戛然而止——因為他身前的阿竹從他口中聽到“取膽”這個詞匯后,臉頰“唰”地一下變得蒼白無比,身子更是直接發起抖來。
“這些話,等之后再慢慢說吧。”間宮說道,“先把這孩子的鐵鏈給……”
啪,啪,啪,啪……
突然自間宮和義朝身后響起的腳步聲,打斷了間宮的話頭。
聽到這腳步聲的下一剎那,間宮也好,義朝也罷,二人的臉色雙雙一變。
腳步聲,是自二人身后的燭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處響起。
隨著這陣腳步聲響起,一道人影緩緩從黑暗中顯現。
自黑暗中現身者——是一名腰間佩著黑紫相間的打刀的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