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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臉色大變的一色,微皺著眉頭,“所有的劍術都該被淘汰——這是何意?”
坐在一色身旁的老者,也就是他爺爺直周,這時也是皺著眉頭。
“就只是實話實說而已。”緒方淡淡道,“劍這種東西,和其他工具相比,有處相當明顯的不同——劍除了殺人之外,便再無其他的用處。”
“斧頭能用來伐樹。弓箭與長矛能用來狩獵。”
“但唯有劍除了殺人之外,便再無別的用處了。”
“劍這種工具,打一開始便是為了殺人而發明出來的。”
“劍術則是為了能用劍更方便地殺人而設計出來的技藝。”
“劍是殺人器,劍術是殺人術。”
“你剛才既然說以鍛煉體魄為主的劍術,才是‘真劍’。那代表著你也是認為劍術應注重以實用為主的人。”
“那么,對于我剛才的這番話,你應該是認同的吧?”
一色沉默了一會后才輕輕頷首:“……沒錯。我認同你剛才的那些話。劍的確便是殺人器,劍術則是為了更方便地殺人而設計出來的技藝。”
“在數百年前。作為殺人器與殺人術而存在于世的劍與劍術,的確是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緒方這時接著道,“但現在時代變了。”
“你們應該知道二百多年前的那著名的‘長蓧之戰’吧?”
“當然知道。”一色回應道。
“既然知道這場戰役。那你們一定也很清楚那場仗最后的結果是什么吧——赫赫有名的武田大軍,被織田信長的鐵炮部隊給打了個慘敗。”
在江戶時代,只要是稍微接受過一點歷史教育的人,都知道長蓧之戰——二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中,極著名的一場仗:織田家與武田家的戰略決戰。
緒方繼承著所有“原緒方”的記憶。而“原緒方”身為一名順利完成所有基礎教育的武士,記憶中自然也有著關于長蓧之戰的各類知識。
武田家是二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中最強大的諸侯之一,以武力揚名四海,武田軍團被稱為“最強軍團”,武田家的騎兵隊更是被譽為“天下第一騎兵隊”。
但在長蓧之戰中,織田家的家主:織田信長集合了3000多挺火繩槍,以交替射擊的方式,將久負盛名的“最強軍團”打得大敗虧輸,武田赫赫有名的騎兵隊,被火繩槍的攢射給打得近乎全軍覆沒。此戰過后,武田家徹底衰落,7年后徹底被織田信長吞并。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鐵炮的出現,已讓劍術百無一用了嗎?”
說到這,一色停頓了下,隨后發出不屑的嗤笑。
“哼,還以為你會說出什么高論呢。結果說出口的還是這些老掉牙的言論。”
“鐵炮怎么可能取代得了劍?”
“長蓧之戰中,武田家之所以敗得那么慘,相當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那時的武田軍指揮官是個蠢蛋。換個更優秀的指揮官來指揮這場仗,不僅有可能不會敗,還有可能反將織田信長給打敗。”
“鐵炮的種種缺陷,讓我說上一盞茶的時間都說不完啊。”
“首先——鐵炮的射速極慢,彈藥的再裝填極其麻煩。”
“再怎么熟練的鐵炮手射完一發后,都要花上起碼10個呼吸的時間才能完成彈藥的再裝填。”
“其次——鐵炮的精度還極低。除非是那種極有天賦的神射手,否則用鐵炮射擊5間(約9米)外的目標,能否命中就全要看運氣了。”
“再其次——鐵炮的使用限制還非常地多。在下雨天不能用,在下雪天也不能用,在潮濕的地方不能用……”
“當然,我不否認鐵炮的威力,也不否認鐵炮在某些地方能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
“但你說鐵炮能取代劍——這實在是讓我不能茍同。”
這時,一色的臉上已不再像剛才那樣有著激動與興奮之色,只用平淡中帶著淡漠的目光看著緒方。
緒方一直靜靜地聽著一色剛才的那通發言。
一色的話音落下后,緒方微微一笑:
“你說得沒錯。”
“鐵炮直至今日,仍有著相當多的缺陷。”
“但是啊——鐵炮可是極精密的器械。”
“而極精密器械的一個特點,就是它們的‘進步’是沒有上限的。”
“鐵炮現在的確還有著相當多的缺陷,但你們有想過——50年后、100年后的鐵炮是什么樣的嗎?”
“和日本不同。南蠻人們對鐵炮的發展極為重視。”
“他們不斷改良著鐵炮。直至今日,南蠻人已發明出了許多極厲害的鐵炮。”
“不僅射程被大大拉長,射擊精度也得到了極大的改良。”
“假以時日,鐵炮定會被改良地越來越厲害,缺陷愈來愈少。”
“50年后、100年后,出現能夠打中50間(約90米)外的目標的鐵炮,或是能一口氣打100發彈丸出去的鐵炮,也不是沒有可能。”
“至于劍和劍術……”
“劍這種武器,已幾無任何‘進步’的空間。頂多出現些新的制劍工藝,把劍造得更鋒利、更堅硬而已。”
“而劍術……使用劍術的是人。所以人的體能決定了劍術的上限。”
“而人的體能也是有極限的,就比如一個人不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用舌頭舔到自己的手肘一樣。”
“只有人類本身‘進步’了。比如有一天所有人都能用舌頭舔到自己的手肘了,劍術才能跟著一同‘進步’,出現一些全新的、更強勁的劍術。”
“但即便如此,需要近身才能致傷敵人的劍術,也絕對沒有辦法再強到哪去了。”
“你們想象一下這種場景吧——一幫手持著改良過的、能夠一口氣射100發彈丸出去的鐵炮的鐵炮手們,迎戰還在使用著劍的武士們。”
“那些武士恐怕都沖不出5步,就全被擊斃了。”
“劍身為‘殺人器’,殺人的效率勢必會越來越不如正在飛速‘進步’的鐵炮。”
“既然以‘殺人器’而存在于世的劍,殺人效率已越來越不如鐵炮,那么劍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劍術這門技藝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劍日后唯一的出路,大概便是徹底變成屋子內的裝飾品。而劍術則是變為像蹴鞠一樣的娛樂、健身運動。”
一色的表情,從剛才開始就一陣青、一陣白的。
“一口氣能打100發彈丸出去的鐵炮……你在說什么妄言呢。”一色咬了咬牙關,“怎么可能出現這種鐵炮。”
一色仰著頭,伸長脖子,面帶些許怒氣地怒瞪著緒方。
也許是因為感到憤懣的緣故吧,他的臉頰都變成了暗紅色。
一色的身高要比緒方矮上一些,大概只有1米6左右。
本來就比緒方要矮小了,他現在這副伸長脖子、仰頭怒瞪緒方的模樣,更是襯得其身材矮小。
一直默默旁聽著的阿町,此時也發現了周遭的氛圍越來越不對,絞盡腦汁思考著要說些什么話語來緩和下氣氛。
一色此刻再次張了張嘴,似乎正欲再說些什么。
但就在這時,坐在一色身旁的他的爺爺伸出手拉住一色的衣袖。
“夠了,龍馬。到此為止吧,我們回去吧。”
“爺爺……”一色扭過頭,看向自己的爺爺——一色直周。
“到此為止了。”直周直直地瞪著一色,一字一頓地將自己剛剛所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臉上滿是不忿之色的一色猶豫了一會后,冷哼一聲。
“……叨擾足下了。原以為足下的想法與在下相近,沒成想你我二人的觀念卻大相徑庭。日后有緣,再讓我等好好探討一番吧。”
冷冰冰地留下這句話后,一色便直接起身、頭也不會地從緒方的身前離開。
至于直周——他朝緒方和阿町二人行了簡單的一禮后,便快步跟上了一色。
這爺孫倆回到了他們倆原先所坐著的地方后,阿町偏過頭,苦笑著朝緒方壓低聲線說道:
“真是的……我差點以為那個一色沒有和那個頭上有胎記的武士打起來,反倒是要和你打起來了……”
“雖然我也贊成‘火器終會取代刀劍’的觀點啦,但你剛才說得也的確太夸張了一點啦,也難怪人家會聽了不高興。”
“怎么可能會有能一口氣打100發的鐵炮呢?能一口氣打100發的鐵炮,那槍膛得做得有多大啊……”
緒方聽后,不由得因感到些許委屈而露出無奈的笑。
——我只是把未來所發生的事情給說出來而已啊……
未來何止會出現能一口氣打100發的槍,連子彈都全面進化了,一個指頭那么厚的鋼板都能被一發擊穿。
不過緒方對阿町說出這種在他眼里稍有些無知的言論,也表示非常理解。
喜愛火器的阿町,雖然在針對火器的觀念上,要比這個時代的日本人都要超前一些,但她畢竟也是土生土長的江戶時代的女性,在眼界上有著其局限性。
所以阿町還有剛剛那個一色想象不出能夠打100發子彈的火槍,緒方倒也覺得是情有可原。
緒方也沒辦法給阿町解釋未來真的會出現如此厲害的火槍,所以只能一邊無奈地笑著,一邊幫阿町擦著因暈船、身體難受而再次冒出來的細汗。
“龍馬。”直周朝一色柔聲道,“你還在生氣嗎?”
“當然了。”龍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爺爺,剛剛那人可是在赤裸裸地貶低劍術啊,你難道不生氣嗎?”
“我現在可還氣頭上呢。”
重重地哼了一聲過后,一色接著說:
“我還以為外出游學這么久,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觀點與我等相近的人呢。”
“我本來都想著要不要邀請他加入我們。”
“可沒想到,他竟然是那種口出狂言之徒。”
“這種以一副大言不慚的模樣聲稱什么‘劍術無用’的人,我也算是見多了。”
一色扯了扯嘴角,發出不屑的冷笑。
“爺爺,我們劍館之前不也出現過這種人嗎?”
“口口聲稱劍術百無一用,對劍館中劍術優秀的人大肆嘲諷,說他們只不過是在學習著日后根本派不上用場的技藝。”
“實質上,那些人只不過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之前我們劍館中冒出的這些聲稱劍術無用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劍術平平之徒,因為自己怎么也練不好劍術,就貶低劍術,嘲諷劍術優秀的人,以此來挽回自己可憐的自信心。”
一色偏過頭,朝遠處現在正專心給阿町的額頭擦著汗的緒方投去厭惡、嘲諷的目光。
“那個真島吾郎這么不遺余力地貶低劍術,想必也和那些人一樣,是個劍術平平,只是想靠貶低劍術來挽回自信心的狂妄之徒吧。”
“那個真島吾郎真該感謝爺爺您。若不是爺爺您剛才及時拉走了我,我真想向他發出挑戰,和他好好切磋一下,讓他好好瞧瞧被他所貶低的劍術,威力有多強。”
說罷,盤膝坐在地上的一色,對著身前的空氣擺出了握劍的姿勢。
“夠了。”直周面帶不悅,“你的這性子,也該好好收斂一下了。”
“剛才那個頭頂有胎記的武士,在演示他們流派的秘劍后,你就不應該去多嘴說他的秘劍的不是。”
“你有沒有考慮過你剛才對著那胎記武士說出那些話,會惹來什么麻煩?”
“他若是真的拔出刀來砍你怎么辦?”
“你竟然還有臉跟我說若是剛才沒有我及時拉走你,你要和那個真島君切磋。”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在外行走,要少惹麻煩。”
自直周開始訓斥一色后,一色便將腦袋越垂越低。
“……我承認我剛才的行徑,都有些未經考量。”一色扁著嘴唇,輕聲道,“但我就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當作沒有看到,唯有遇到有人將雜耍稱為劍術,以及貶低、侮辱劍術時,沒法當作視而不見……”
說罷,一色像是下意識的一般,偏過頭看了遠處仍在專心致志地給阿町擦汗的緒方。
看著身前把頭垂得低低的一色,直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真是一個不省心的孩子啊……”
“聽好咯。在回到大坂之前,別再讓我發現你又在主動惹麻煩。”
“若是再犯,我就再也不帶你出來了。”
一色點頭如搗蒜。
點頭點到腦袋都有些發暈后,一色才停了下來。
“漫長的游學,終于要結束了呢……”一色長出一口氣,感慨道,“稍微有些不甘心呢……我們都跑遍了大半個日本了,竟還是還能碰到緒方大人……”
“日本這么大,一刀齋哪有那么好碰到。”直周沒好氣地說道,“若是一刀齋有那么好碰見,幕府就不需要這么大費周章地把通緝令貼得到處都是了。”
“真想和緒方大人見上一面啊……”一色面露憧憬之色,“他身為當世最強、身經百戰的劍豪,一定也很推崇劍術的實用性,對我們‘劍術應注重體魄的鍛煉’的觀念肯定非常認同吧。”
“真想碰到他,然后和他好好聊聊……”
說到這,一色再次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剛才帶給他不快經歷的“真島吾郎”。
但就于這時,一色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頓了下,隨后膝行到直周的身后。
“爺爺,你幫我擋一下。”說罷,一色將上半身大半個身子藏在了直周的身后。
“嗯?怎么了?”直周扭頭向自己的身后望去。
只見一色伸長著自己的舌頭,努力用自己的舌頭去夠自己的右手肘。
“剛才那個家伙說人是沒法用舌頭碰到自己的手肘的。”一色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對這個好在意哦……人的舌頭真的碰不到手肘的嗎?”
語畢,一色停下話語,專心致志地伸長自己的舌頭,將右手肘壓向自己的臉,用舌頭努力去夠自己的手肘。
望著一色現在的滑稽模樣,直周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后努力挺直腰桿,不讓任何人看到一色現在的模樣。
大家可以現在去試一下,看看能不能用舌頭碰到自己的手肘。
反正作者君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