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萬脩所統帥的關中兵、涼州大馬、并州兵騎五萬余人,與第五倫的衛隊在襄陽準時匯合,次日,右丞相竇融也帶著三河兵四萬人抵達,三方合計十萬之眾。
因為道遇驟雨,河北兵、豫州兵、兗州兵等各路十萬人馬未能及時抵達,第五倫遂任命萬脩為臨時前敵統帥。
休養多年的萬脩,今日再度踏上戰場,只覺重獲新生。
大軍在藍口聚停駐時,他通過千里鏡觀察這座嶄新的城塞,并對比取自襄陽的城郭營造圖式——這城本就是岑彭令人監造,如今落入敵手,成了阻斷第五倫南下的障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
當然不算,因為從一年前起,第五倫便與岑彭往來書信,策劃江漢之謀,當時就預想岑彭猛擊江陵,吸引劉秀主力到江漢,再詐敗誘敵,以期決戰。
因為漢軍占據舟師水戰優勢,岑彭猜測,敵方一定會從水路奔襲藍口聚,并且提出:“只有劉秀遣人順利拿下藍口,自以為關上了江漢戰場北大門,方能安心決戰。”
所以藍口聚得丟,必須丟!于是從建城伊始,整座城池,就是一個……
“豆渣。”
第五倫用這個詞來形容藍口聚,再合適不過,從夯土壘磚開始,岑彭就故意偷工減料:護城河不挖,城郭與平原沒有坡度,外城墻斜角太大,地基不穩,木頭是蟲蛀過的。甚至還在墻壁上留了破綻,只要重錘猛擊,就能將空心城垣撞破,至于其他漏洞,更是數不勝數,都一一標注在營造圖式上。
也難怪岑彭故意不留太多糧食,劉秀派傅俊奔襲此地時,魏軍守卒又不戰而退,因為這破城,根本就守不住啊!
正因如此,一向穩重的萬脩只看了幾眼,就向第五倫請命道:“陛下安心觀戰,臣請以關中步兵擊之,三面動手,只需一日,便能拿下藍口!”
他說,這樣做的好處有二:一來消滅里面的近萬漢兵,解除后患;二來此地作為襄陽、當陽間的水陸樞紐,渡口寬敞方便泊船,十萬大軍人吃馬嚼,都得靠船只從襄陽、南陽運來囤積。
萬脩力主先取藍口,再南下不遲……第五倫卻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后,看向右丞相竇融:“周公,汝以為如何?”
竇融已經五十多歲了,他多年身居右相,面對強勢的皇帝,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或許是政務所累,導致他頗顯老態。但腦子依然是一等一的好用,第五倫發問,竇融稍稍斟酌皇帝意圖、傾向后,便條理清晰地回應道:“陛下,臣聽說鎮守藍口者,乃是偽積弩將軍傅俊,此人是劉漢死忠。”
竇周公功課做得很足,將傅俊底細摸得清清楚楚:“昔日新末南陽諸人反新,劉秀帶綠林兵略潁川郡,路過襄城時,傅俊身為當地亭長,率先響應,結果新軍大隊南下,綠林退至昆陽,傅俊隨行,他的母親、弟弟及親族,則盡被捕獲誅連處死。”
別問他沒有繡衣衛通洽消息怎么知道,因為那個簽署逮捕命令的“新官”,就是竇融啊!
“其后,劉秀為更始排擠,出走徐州,傅俊當時正在家為母、弟服喪,聽說劉秀東行,竟寧可背著不孝之名,立刻棄喪,帶領賓客,日夜兼程,一直追到睢陽,才趕上劉秀,自此之后,在其麾下十年有余,屢獲戰功,封侯拜將。”
“而傅俊所帶卒伍,亦是吳中強兵,否則也不敢逆漢而上,奔襲藍口啊。”
竇融總結道:“故而,就算能輕易破開藍口城墻,傅俊也絕不會降,必帶著城中近萬漢兵負隅頑抗,與我巷戰,清掃起來亦不會快。”
萬脩有些不樂意了:“我說一日,便一日可下,可立軍令狀,若不能,可任陛下與右相責罰!”
“非是竇融懷疑前將軍。”竇融嘆息道:“只是當年融經歷太過慘痛,那是昆陽大戰前夕,我也在三十萬新軍中,曾勸過新朝大司空王邑,以為不可將兵力用于昆陽這既堅固,又無礙大局的小城,大軍應當直趨宛城,擊破圍攻宛城的綠林,只要端掉敵軍主力,則昆陽將不攻自破。”
“然而王邑聽不進我好言相勸,反而說什么:今統帥百萬大軍,遇到敵人城池,竟繞道而過,不能攻下,如何顯示王師威風?應當先殺盡昆陽軍民,三軍踏血,前歌后舞而進,豈不痛快?他也自詡一日可破城,后遂有昆陽之敗。”
“如今形勢與當年頗類,劉秀主力圍攻岑將軍,而這藍口聚旁邊便是坦途大道,大可留兵盯住,主力繞開,繼續南行為妥,以期早日與岑、耿二位將軍合擊劉秀!”
第五倫顯然更傾向于竇融的思量,卻先笑罵道:“右相建言較宜,但何以將萬將軍同王邑相提并論?難道予是王莽么?”
竇融忙道:“臣失言!有罪!”言罷還朝萬脩作揖賠禮。
第五倫擺手:“時過境遷,予不同于王莽,卿等也不是王邑。”
“但對手,依然是劉秀!”
他站起身來:“劉文叔膽識過人,乃天下諸侯之雄,故能霸于江東十載而社稷不失。劉秀用兵頗為狡詐,當年蓋延便是中計被俘,拘旅江東至今。”
第五倫看向萬脩:“予相信將軍一日可破藍口,但休說一天,哪怕在此耽擱短短半日,予都唯恐劉秀驚覺遁走,讓這次江漢之謀落空!”
為了籌劃這場決戰,岑彭連后隊萬余人都犧牲了,自己做肉餌來引劉秀上鉤,第五倫竟數日沒能收到岑彭的消息,可想而知,當陽的漢魏兩軍打得頗為慘烈,導致信使都走不出來……
安撫萬脩后,第五倫做了安排:“君游且帶三萬之眾,看住藍口聚,士卒休憩完畢立刻攻城!順便接應后續十萬之師,予則自將七萬之眾,直趨向南,趕往當陽!”
時間緊迫,劉秀在當陽有兵力優勢,不能指望靠岑彭和繞背的小耿就將他完全拖住,就算計劃一一實現:夏口堵了、竟陵燒了,只要劉秀有三天時間,便能一口氣撤到江陵、華容等地,漢軍一過江,哪怕第五倫真有八十萬大軍,以他們目前的舟師數量,也只能望江興嘆。
萬脩還是覺得不妥,力勸第五倫,然而武德皇帝意念頗堅,不為所動。
“五年前淮北一役,予未能誘得劉秀到彭城決戰。”
“如今劉秀按捺不住,親涉江漢,絕命一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回。”
第五倫的手朝南方虛空一握:
“定要逮住他!”
傅俊被劉秀贊為渾身膽魄,漢軍諸將中,他的驍勇能排前五,傅俊不怕遭到十倍之敵圍攻,反而最怕敵人對他視而不見。
如今,這最擔心的事發生了,傅俊在城上窺見,魏軍分兵圍于藍口,其主力大軍則跟著第五倫的五德旗,繼續南下!
“開門。”
“開門擊敵!”
這是傅俊的第一反應,他和臧宮,被劉秀安排在江漢大戰場一前一后,傅俊的任務,就是阻攔南下地援,怎能眼睜睜放這支龐大的魏軍南下呢?他甚至想犧牲自己和近萬將士的性命,以求為劉秀爭取一點時間。
但傅俊畢竟是戰場宿將,與諸侯軍閥、赤眉、山越打過交道,很快就冷靜下來。
“不行,我若出城,與敵鏖戰,面對十倍之眾,將士們或許半日就崩了。”
“可只要我守住藍口,至少也能拖住魏軍兩萬、三萬人十天半月!”
和第五倫的擔心不同,作為參與昆陽之戰的“十三騎”之一,傅俊眼中的劉秀,絕不是聽到第五倫將到,就學祖宗劉邦跑路的人。
“陛下生平,見小敵怯,今見大敵勇!”
三十萬新軍都不怕,十萬魏軍又如何?若劉秀在當陽將與魏軍決戰,那傅俊拖住眼前敵人,或能讓漢軍多一分勝算。
思來想去,傅俊最終決意死守藍口,他勒令偏將、校尉及士卒做好一切準備,箭矢堆積城墻,城內磚瓦也悉數拆了運上去,同時以屋梁頂住看上去最脆弱的大門,而僅剩的舟師則離開碼頭,停泊于漢水之上,以防魏軍繞襲水門。
經過幾個時辰準備后,魏軍發動了三面合攻,直接讓傅俊看笑了。
“乃公在淮南時,也打過不少城郭,知道攻城務必集中兵力,突破一點為佳,多面圍攻,只可用于城內兵少,我麾下尚有虎賁近萬,人手充足……”
還有那些從襄陽運到這組裝的撞車,雖然頂著厚牛皮,漢軍的弓矢火把傷不了其分寸,但放著大門不撞,怎么朝城墻推去?是忘了拐彎?
然而就在傅俊對萬脩的攻城能力加以鄙夷時,魏軍的撞車已經逼近某處城墻,在一次次推攮猛擊下,本應安若磐石夯土墻,居然開始“發抖”。
擠著朝下放箭的漢兵感受到了這種動蕩,面面相覷,腳下磚土加速迸裂,他們沒反應過來,隨著轟隆一聲,大段墻垣赫然坍塌,將數十人埋葬在灰塵中!
正在城樓上指揮的傅俊看呆了,他打了這么多年仗,從沒見過質量如此差的城墻。傅俊只喃喃道:“不料這魏國竟腐壞至此,邊塞津渡要地的修墻錢,軍中將吏也敢貪墨偷工!?”
他只能亡羊補牢,急令士卒去堵缺口,與涌入的魏軍白刃相擊,然而這藍口聚已如決口的堤壩,不多時,各處紛紛告急:
“傅將軍,北城墻破。”
“南城墻亦破!”
好家伙!這藍口聚,怕不是豆腐壘的罷!
如此一來,魏軍攻勢再難阻止,不僅從缺口涌入,更有先登者,敵軍人數多,甲兵利,失守只是時間問題……
好在,城東的水門還在,江上還有舟師接應。
一時間,漢軍將士也沒了戰心,紛紛向傅俊請命:“傅將軍,從水門突圍罷!”
然而傅俊知道,圍三闕一,魏軍的船隊,或許就在上游等著他們倉促奔赴河中的混亂時刻呢,就算突圍,又有多少人能上船南逃呢?一涌而出,只會加速戰斗進度,再度著了魏軍的道。
傅俊長嘆,他現在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這些天來一直堅守的,竟是一座滿是窟窿破風的城池,眼下堅守牽制敵人已成泡影,傅俊能做的,也只有多拖一刻是一刻了。
“汝等走罷,將藍口失守的消息,下游的臧將軍、鄧司空,鄧禹多智,定能有妙計解此危局。”
“至于我?”
傅俊拔刀大笑:“吾受君恩,當為知己者死,為國事而死!”
隨著魏軍從缺口處不斷進入,后續部隊也占領城墻,大批漢軍從東面水門潰逃,舟師倉促接應,果然被等在上游的魏軍戰船順流而下,沖得七零八落,數千人溺斃于水中,其余或降,或在絕望中折返回城,重新加入傅俊的隊伍——他帶著千余人,依靠城中里閭、倉庫,與魏軍進行寸土必爭的巷戰!
萬脩聽著城內的廝殺聲,又聞校尉所稟,說傅俊寧死不降,仍在負隅頑抗。
萬脩乃是俠義之人,面對這無畏的敵人,他面露欽佩之色。
但他,已經不是那個為了心中一時之義,能放過目標的萬君游了。
他是魏國的前將軍,第五倫的肱股之間!
他會向第五倫、竇融證明,自己只用半日,就拿下了此邑,并會追趕皇帝主力,不會錯過真正的大決戰!
于是萬脩搖搖頭:“天黑之前,肅清藍口。”
“送傅俊及諸人,去見他們的漢高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