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耿的命令簡單明了,但在旁觀者眼中,卻并非如此。
光祿大夫伏隆除了熟悉臨淄周邊帶路的用途外,也有作為皇帝親信文官,來行使監督之效——雖然他人微言輕根本干涉不了耿弇的決定,只能起到事后向第五倫匯報的效用。但畢竟是皇帝欽定的人選,耿弇對他還存了三分敬意,大事都會通知一聲。
可伏隆唯獨不知道,今日作戰到了最關鍵的時刻,耿弇不打算繼續坐鎮指揮,而是要和上谷突騎一起出擊!
“什么,耿將軍自引精兵沖鋒,欲橫突齊軍步陳?”
當正在望車上觀戰的伏隆得知此事后,人都傻了,難怪耿將軍把千里鏡給了自己,他連忙舉起來四處看,尋找耿弇的身影。
他們離前線足足有三里之遠,冀州兵與齊軍的廝殺聲卻清晰入耳,不過眼睛望見的場面比起聽覺來更加雜亂,戰場上敵我合計數萬,交戰撞擊到一處,猶如一片烈火烹油,即將沸騰的大海,看得人眼花繚亂,根本找不到頭緒。
千騎突擊的陣陣馬蹄也如同踏在身邊,伏隆能望見左右兩翼突騎離開了本陣,他們速度不算快,像兩條緩緩流淌的河流般,要歸入那“海”中,但卻不知耿弇究竟在哪邊。
“大夫,帥旗在那邊。”
身邊的候望兵指給伏隆看,他們早就習慣了在混亂的戰場中捕捉有用信息,再上報給將帥。伏隆連忙移鏡,果見耿弇的“熊虎旗”,正位于左翼的突騎最前方,此旗為軍將所建,象其猛如熊虎也。
而旗下的耿弇一身耀眼戰甲,披著白色絲綢罩服,以免盛夏烈日之下甲胄過于發燙,把將軍烤熟。
一如旗幟所象,確有猛虎之勢,被親衛簇擁在中間,與上谷突騎一起行進,他現在是騎隊的心臟,帶動兩千余騎一起跳動。
上谷突騎開始進入加速階段,移動很快,伏隆的千里鏡必須不斷挪移才能跟上戰馬的步伐,他看到耿弇拔出了佩刀,高高舉起,當那刀往前一指時,上谷突騎已至敵海前五十余步,馬速更快!
突騎沖擊敵陣的瞬間格外壯麗血腥,千里鏡讓伏隆看到了作為文官無從想象的慘烈場景:人仰馬翻的混亂、鮮血及斷肢亂飛的恐懼,而眼前發生的廝殺,直到眨了兩次眼后,其凄厲的嘶喊吼叫才傳到數里外的本陣,讓伏隆心中又顫抖了一下。
但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帥旗和耿弇,卻見耿弇親自戰斗,驅馬揮刀,將迎上來阻擋他的幾個齊兵砍死,然后就與身邊突騎馳馬奔入敵陣,只留下了一個背影,旋即又被密密麻麻的敵人和魚貫而入的突騎淹沒,再尋找不到。
隨著上谷突騎參戰,戰場中央那原本只是將開未開的“海”徹底沸騰了!方圓數里內,萬千士卒混在了一塊兒,馬影與人影重疊,入眼遍是矛起刀舉。
伏隆只能努力地尋覓著熊虎旗,但被士卒踐踏揚而起的塵土所蔽,他只能偶爾望見一角,很快又與其他旗幟混雜,直到難覓其蹤。
“耿將軍能突破敵陣么?”伏隆不由大為憂心,就算突破過去,刀劍無眼,若耿弇有個三長兩短,魏皇將折一大將,小耿也將如霍去病般,只來得及給世人留下驚鴻一瞥……
“出來了!”
候望兵忽然大叫起來,伏隆還以為是耿弇破陣,候望兵卻拉扯他,指著身后道:“大夫,是齊軍援兵出城了!”
伏隆大驚,回首望去,卻見臨淄西南的稷門已然開啟,至少四五千齊兵陸續開出,緩緩朝這邊挪動,只需要一刻,他們就能殺至跟前,而魏軍精銳盡出,只剩下數百傷病守營。
難道,要他這個書生提劍砍人么?
這倒也不是不行,伏隆摸上了腰間佩劍,這一瞬間已經做好一死以報君恩,也為耿弇勝利爭取時間的準備了。
就在這時,卻又聽到前方戰場傳來陣陣山呼海嘯聲,同時望車上其他候望兵激動地大喊。
“耿將軍也殺出來了!”
伏隆挪動千里鏡,對準了敵陣背部,卻見那里如同被鐵針捅破的肌膚,破開了一個大口,失去斗志的齊卒在狼狽奔逃,而他們背后,則是縱馬踐踏而來的上谷突騎!
熊虎旗亦在其中,完好無損!
不過等伏隆重新找到旗幟下的耿弇時,心里卻咯噔一下,卻見小耿將軍甲胄外的白色罩袍,已被鮮血染紅,也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不論是否受傷,都不影響耿弇的戰意,他已帶領左翼突騎橫突齊陣,捅了個對穿!齊軍被切為兩段,正遭受冀州兵猛攻的主力已支持不住,至于被突騎正面擊破的部分,則更是全線崩潰,跑得到處都是。
而耿弇則瞄準了他的下一個目標:齊王張步的交龍之旂!
伏隆這才來得及看他們的敵人一眼,當齊王張步發現耿弇帶著突騎直朝自己殺來時,再無斗志,竟然拋下潰敗的大軍,調轉馬頭,借著亂跑的齊兵掩護,在一二千兵卒的護送下,徑直往臨淄城北逃去。
“敗了,敗了。”
乘車狂奔途中,張步回頭望去,但見齊陣在魏軍步騎協同進攻下,幾乎全線崩潰。而他放在背后的一萬人也不足依靠,居然被區區二千騎的漁陽突騎擊破,變得支離破碎。
要知道,交戰才短短三刻而已啊!兵書上說,一騎可破十步,果非虛言。
但張步仍心存希望,他還有臨淄,魏軍騎兵雖然厲害,面對深池高城卻無可奈何,只要自己在城內拖住,東方瑯琊老家的留守嫡系可來勤王,剛加入的抗魏合縱聯盟就能出手相助……
張步早就通知城內的弟弟張藍,讓他從臨淄西南的稷門派援軍,但又叮囑說:“西北門也隨時準備打開,若戰局不利,孤當從西北部揚門回城。”
如今齊軍全線皆潰,稷門出來的援兵也只是白送人頭,張步只顧得上自己性命,只與少數車騎脫身,沖至臨淄西北方的“揚門”外,仰頭叫門。
然而等待張步的,只有城頭的廝殺與混亂,不斷有齊兵被殺伏倒在女墻上,甚至跌落下來,掉入護城河及溝壑中。
張步大為愕然,難道魏軍已從其他們殺入城中,都登城而戰了么?他們哪來這么多人?
顧不上多想,隨著揚門頂上的齊王旗幟被人拔除,折斷后扔到城下,而有面一看就是倉促用各種顏色布料臨時縫合的五彩旗被豎立起來,張步知道,臨淄亦不可守了!
眼看身后追殺的魏騎越來越近,張步連忙再度調頭。
“往東!”
“撤往陪都、淄川郡劇縣!(今山東昌樂附近)!”
雖然齊軍不到一個時辰就崩潰了,但因為交戰人數眾多,戰場范圍大,自午時至于晡時,零星的交鋒才完全平息下來,整個臨淄西面殺傷無數,多為齊兵,溝塹及護城河皆滿。
蓋延帶著漁陽突騎向東追擊張步,而伏隆就這樣穿行在血淋淋的戰場上,見到了獲得大勝的小耿。
直到親見耿弇,伏隆才知道自己所見非虛,耿弇雖然還騎在馬上,但坐騎已經換了一匹,罩袍和甲胄上盡是鮮血,但都是別人的,唯獨其大腿上扎著一根斷箭,這是耿弇沖殺時受的傷。
親衛們告訴伏隆:“突擊中,有飛矢中將軍股,將軍竟以佩刀截之,左右無知者。”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事后拔出來一看,那箭頭居然是魏軍自己的,而且是冀州騎士所用的邯鄲三菱箭頭,箭桿上還有工匠銘文。這多半是混戰之中,冀州兵里某位弓手朝天一射,豈料落下時正巧命中騎馬突擊的耿弇……
這要再準點,魏國的車騎將軍恐怕要死在自己人箭下了。
得知這件事真相后,上谷突騎幾位校尉勃然大怒,就要去找冀州兵的麻煩,卻被耿弇制止了。
“箭矢無眼,混戰中誤傷亦是常事,豈可因一亂箭,而濫加追究,冀州士卒此役出力甚多,死傷不少,不可傷了彼輩之心。”
耿弇渾然沒當回事,包扎起來后依然談笑風生,問過來拜見的伏隆:“伏大夫,千里鏡中可見到我破陣了?”
伏隆現在對耿弇是心服口服,作揖道:“將軍勇銳無敵,難怪我東行前,陛下曾贊曰,‘耿伯昭及其部眾,皆猛如虎也’……”
然而伏隆還是留了話,第五倫的原話還有兩句:“耿弇、蓋延及其麾下,皆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也!”
第一個自不必說,伏隆今日見識到了小耿打仗如猛虎下山。但狠如羊就玩味了,羊看上去乖,但牲畜打架,大都是點到為止,唯獨羊最為倔強,羊的狠,就在于它一干起架來,那就是不管不顧,先退后,再沖上去,用犄角狠命攻擊對方,很難分開。耿弇作戰頗“狠”,哪怕看似劣勢,也一往無前,直到將張步頂死才罷休。
更何況,羊不光打架“狠”,吃東西更狠。有俗語曰:“羊食如燒”。好好一片綠地,羊吃一遍,那八成就會變成光禿禿的。
再加上最后一句“貪如狼”,第五倫是在諷喻幽州兵猛則猛矣,但軍紀很成問題,過地如掠,這次派了伏隆督戰,又任命了幾個青州人為接管齊地的大員,就是為了避免幽州兵對臨淄毀壞太甚。
如今大戰結束,臨淄城內生變,拿下也不是問題,伏隆就該考慮,如何配合稍后抵達的朝廷封疆大吏,約束耿弇,尤其是上谷、漁陽兩支劫掠成性的突騎了。
而這時候,臨淄發生的事也已明了,原來不是魏軍突入,而是城中爆發了內亂,須臾之后,臨淄正西雍門開啟,城內來人告知,說是大賈東郭長安聯合城內士人、商販、三老,擒殺了張步之弟,起義助魏!
還是“誰贏他們幫誰”的套路,東郭長安等人在城頭見齊軍敗局已定,遂讓那些帶出來“協助御敵”的徒附、鹽工捅了守軍一刀。
耿弇對此樂見其成,看向伏隆:“伏大夫,這算起義還是投誠?”
第五倫自己定的政策,主動起義頗為優待,敗局已定后的被動投誠則稍次一級。
按理來說應算起義,但伏隆對這東郭長安可不陌生,早在他和張魚第一次來臨淄出使時,就曾派繡衣衛接觸過這大賈,但東郭長安當時的回應模棱兩可,這之后一年,雖也給魏國間諜提供了身份掩護的方便、以及部分輿圖上的幫助,但頗為有限。
直到今日反正,雖在意料之中,但伏隆見到帶著臨淄父老,“攜壺提漿”出城迎接的東郭長安后,只笑道:“東郭君,繡衣衛拜謁多時,今日果有回應了。”
東郭長安的口才卻不俗,這位東方的商業巨子再三稽首,抬頭道:“當時是怕走漏風聲,為張步察覺,反而不美,故不敢全然應允,亦不敢太過殷切。”
他看向管事的耿弇,說道:“但老夫早已心屬大魏,并有三個助魏的理由,讓我聽聞天兵抵達臨淄城下時,便須臾不敢待,立刻發動舉義啊!”
耿弇與伏隆對視一眼,笑道:“哦?都是哪三個?”
東郭長安道:“其一,魏皇祖先是齊人,老朽及臨淄數十萬眾也是齊人,有鄉黨情誼,臨淄當然得歸屬魏皇陛下!”
他目光瞥向小耿身后的上谷突騎,這群來自邊塞的家伙,一定想進城大肆奸淫擄掠吧?
東郭長安道:“其二,臨淄乃千年古城,莊樂之間價值何止千金,其內的民眾及財富,要完完整整獻給魏皇,絕不能亂!”
這話像是特地說給耿弇及伏隆聽的,但耿弇面容堅毅看似無動于衷,伏隆倒是微微頷首,也用余光看著耿弇,不知道魏皇派他出征時,是否叮囑過要護得臨淄周全,底下的驕兵悍將又該如何安撫才能壓住其浴火貪心?
眾人各懷心思,卻聽見東郭長安以手指心,說出了第三個理由。
“小人祖先叫東郭咸陽,我叫東郭長安,百年以來,皆心向中原正統天子,未有更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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