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戶曹掾,第五倫深刻感受到,自秦漢以來,帝國對戶籍的統計是很到位的。
不但能知道各郡縣大體戶口,還要求細化,知民貧富,為賦多少,平其差品。
戶曹要對每個里聚每戶人家的田宅、奴婢、財物、畜產進行統計,再根據家財多寡,將他們分為不同層級。
大家(高訾)為家財百萬以上,諸如本郡樊氏、第五氏;中家為十萬以上,比如沒去做縣官前的景丹,小地主;小家為一萬到十萬,對應大多數自耕農;最低級的是下戶,家財一萬以下,貧無產業,連田都沒有,只能做佃農。
自從前朝漢武帝時起,戰爭頻繁國用不足,便有以訾征賦的傳統,冷不丁就來一次。所以百姓多認為計訾沒什么好事,不就是家訾十萬以下不能做吏么?他們也不求這個,巴不得將家財往低了寫。
他們覺得,第五倫身為戶曹掾,完全可以更改薄冊,將眾人家訾改少,眾人繳納的軍賦不就也少了么?
身為宗主,為宗族做這點小事,不過分吧?
可誰也沒想到,第五倫根本不給他們機會,他竟然又雙叒辭官了!
“這是第幾次了?”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覷。
“第五次了罷……”
第五倫卻是早料到了今日情形,世上的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他動用職權改了第五里的,其他里當然也要改。但戶籍薄冊一式兩份,一份在他,一份在五官曹掾處,根本做不到天衣無縫。
若是被人抓住把柄一告,被王莽當典型給處置了怎么辦?
而第五倫要是“秉公執法”,又是件得罪人的差事,還是將豪強、平民都招惹那種。天下人忽然被加稅,誰心里高興?但過錯又不敢記到皇帝頭上,只能記恨地方官,以及上門收稅的小吏和直接負責此事的戶曹掾嘍。
他干嘛要給王家皇帝背鍋?辭了辭了!
但這一辭,不但不負責任地將爛攤子扔下給郡大尹張湛一個人承擔,也澆滅了宗族的希望。
為首的雞鳴瞪著第五倫,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然后也泄氣了,只與其他人商量起怎么辦。
“又得把留著明年吃的米繳出去許多,唉,種田人吃不到自己種出來的糧!”
“然也,看來冬日一過,又得靠掘野菜混著糠過活。”
“我就不繳又如何?”一個佃農義憤填膺。
對豪強、中家而言,這次財產稅不過是雁過拔毛,疼一下而已。但對佃農下戶來說,卻足以致命,他們還要繳泰半田租給地主,幾乎沒有任何積蓄,出三石糧都難。
“不繳,你就會被官府派人來抓起來,去做刑徒,做官奴!何必呢。“第五平旦插話,他慶幸自己身在第五里,有義倉義錢兜底,聽說其他里的義倉還沒投入使用。
“第五里的,汝等站著說話不腰疼!”
“也罷,大不了逃荒去,債也賴了,這增賦也不用交了……”
雞鳴怒了:“往哪逃?關中又不比其他地方,有山林湖沼,到處都是禿山土塬,連食都刨不到,唯一能去的上林苑還有人看著。北面的緣邊正在鬧饑荒,那邊的人還往南跑呢!冬日一到,亂逃就是死路一條!”
是啊,沒處可逃的。
第五倫聽著他們嘰嘰喳喳的議論,仿佛又一次聽到了那首烏子行。
一丸即發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
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復得白鹿脯。
黃鵠摩天極高飛,后宮尚復得烹煮之。
鯉魚乃在洛水深淵中,釣鉤尚得鯉魚口。
世界充滿兇險和悲劇,亂相橫生。什么大家、中家、小家、下戶,看似涇渭分明。其實啊,不過是黃鵲、白鹿、鯉魚、烏鴉的區別——皇帝貴人眼中的魚肉而已!
朝令夕改的法令,猛于惡虎的苛政,沒完沒了的戰爭,像是彈丸、弓箭、鳥網、釣鉤一般如影隨形。
不管他們出身何處,躲得多好、藏得多深、遷徙得多遠,都無法逃脫被掩捕、射殺、宰割的命運。
好不容易有了旦夕平靜生活,王莽一拍腦門下道法令,普通人的生活就支離破碎了。
如今這世道,已是富者不能自別,貧者無以自存。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復道前后!
前路斷絕,一時大家都沉默了,農夫們醬赤的臉因激動漲得更加通紅,好像隨時會有殷紅的鮮血,從皮膚里迸出來。
第五倫一直在等待那一刻,很希望,能從他們口中聽到一個聲音。
“反他娘的!”
很可惜,并沒有。若是在巴蜀、緣邊、關東、荊楚、海岱,這些被屢屢宰割的佃農下戶,沒了退路后,指不定就撂挑子造反了。投呂母、投綠林,寧可鉆山林做流寇,也不受這鳥氣,來個劫富濟貧,殺官斬頭,好好報復一番。
但這是關中,是京畿附近,朝廷力量最強大的地方,任何沖動都會帶來滅頂之災,他們的痛苦只能默默忍受。
看來,眾人暫時做不了自己的救世主。
第五倫聽夠了,他復又站到了牛車上,朝眾人呼喊。
“諸位宗族鄉親!”
雞鳴和眾人將目光投了過來,卻見第五倫大聲道:“我雖然辭了官職。”
“但還有一個身份,臨渠鄉諸第的宗主!”
有人暗暗嗤之以鼻,第五倫這大半年里帶著各位族長發財不假,但卻沒給普通族人里民帶來太多利好。
但第五倫下一句話,卻讓所有人激動得想跪下來了。
“大宗者尊之統也,宗主要團結族人,不可以絕。”
“所以,不止是第五里,還有第一、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第八,整個諸第宗族……不對,不止宗族,哪怕是里中外姓,只要愿意往義倉中交一斗糧食,這次以訾取稅,汝等要繳納的糧……”
第五倫一拍胸脯,豪情萬丈:“統統由我來出!”
作為第五氏的管家,第五格的心情始終隨倉廩里錢糧數量波動——糧多了就高興,糧少了就難過。
自從去年宗主搞了煤球,今年又添上石灰砂漿后,生意有了起色,第五氏倉中糧食增長迅猛,加上剛剛秋收,即便減去田租和開支,仍屯了四千石糧。
第五格巡視著一個個滿溢的瓦缸,別提多幸福了。
可今日他卻驚聞,第五倫要取一半的糧食出來,替宗族中的窮鬼們代繳訾稅時,第五格下意識伸開雙臂攔在糧倉前。
“宗主!”
第五格的聲音十分不滿:“宗主知道宗族中有多少戶人家,又要耗費多少糧食么?”
“我當然知道。”第五倫道:“七個里,除去大戶和中家外,一共五百六十三戶。自耕小農四百余戶,占田最多的54畝,最少的8畝,此外還有沒了土地的佃農百余戶。”
第五倫這戶曹掾可不是白當的,甚至能說出具體某人的家訾:比如第五平旦家,一家四口,有宅一區,田十五畝,家貲總計1.3萬,這可是第五倫親自核算過的,若是只靠土地,他家年年都要餓肚子,可現在第五平旦在煤窯做了工頭,第五倫每月給他家發四石糧。
全鄉乃至全縣、全郡的貧富情況、階級構成,第五倫都已了然于胸,戶曹掾職位上能獲得的資料已經沒什么好深挖的,這才心滿意足辭職。
兩百年兼并下來,大多數田都集中到了本家大宗,比如第五霸就占田五十頃,第一柳家更多,全鄉1%的人口占有了60%的土地和財富。
貧富差距雖大,但或是聚族而居的原因,大地主和小家、佃農的矛盾尚未激化到不可調和的程度,剝削他們最狠的,反倒是王莽的新朝官府。這次能加收三十分之一,下回就能像在益州做的那般,橫征暴斂百姓一半資產。
第五倫早就算好了帳,他只需出兩千多石糧食,就能將全鄉中家、小家、下戶的訾稅統統繳了,倉里還能剩一半糧食呢,怕什么!
第五霸是支持他的,第五格無言以對,只不服地嚷嚷道:“宗主去年說要屯糧萬石,如今剛看到點希望,就要散去大半,還不是借,而是打水漂,宗主圖什么?”
當然是圖他們的人。
第五倫笑道:“損我家一毛,而能利于全宗族,讓下戶不必破家流亡,這難道不是極大的善事么?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相信我,千金散盡,還復來!”
他讓人開倉運糧而出,一輛又一輛人車輦將黃燦燦的粟米送出。
此事已經傳遍全鄉,很快,第八直就匆匆登門拜訪,他在里仁堂前拜見第五倫,面露愧色道:“古人云,異居而同財,有馀則歸之宗,不足則資之宗。不曾想伯魚竟如此慷慨,不愧是宗主,我愿親自資助第八氏下戶,渡過此難。”
稍后第一、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的族長也聞訊而來,都表示已將義倉提前投入使用,希望能為宗族做點貢獻。
登門的人越來越多,那十幾戶家財十萬以上的小地主也主動來稟報,能夠獨立承擔稅糧,甚至愿意幫襯一下自家佃農。
甚至連第一氏的雞鳴,也跑來稽首:“我家雖然只是小戶人家,但十來石糧食還是出得起,請宗主不必管我!”
至于蜂擁而至,表示愿意給第五氏白干活來償還這債的下戶佃農,就更多了。
看來明年,第五氏家的產業能有更多工人了。
但第五倫統統拒絕,表示這次送出去的糧食,一粒都不會回到倉中,讓眾人留著各家了糧食以備不時之需,這讓他博得了更多的贊譽和敬佩。
第五倫心里卻門清:“在此之前,我這宗主只是名頭,宗權不下里,得靠各族長協助才能發號施令。”
那么從今天起,他便是這諸第七里五百余戶、四千多人心目中,真正的宗主!
而本郡、本縣的百姓聽說這件事后,又會怎么想?
在列尉郡,王莽每失去一分民心,第五倫就要拿到一分。
此消彼長,他遲早會有在首都圈搞個大新聞,中心開花的那天!
臨渠鄉諸第只是特例中的特例,在列尉郡各縣,上演著一幕幕悲喜劇,這才是朝廷臨時加賦導致的真實情況。
王莽的詔令,一層層往下攤派,從納言到郡,從郡到縣,再到鄉、里。
皇帝拍下腦門即可,公卿郡尹動動嘴就行,但具體的事,總得由基層小吏來跑腿執行。
因為征訾稅是按照鄉、里為單位來收取,所以收稅小吏只管總的賬目,才不管你糧食從哪家來呢!
他們不敢督責郡中蕭氏、樊氏等大家,便曲意優容彼輩,可糧食總量卻是不能少的,遂轉而刻急小民,讓中家、小家和下戶籌集所有稅糧。
加上有官吏想要補足自己平白無故出的那幾匹馬錢,更是暗中取利,朝廷明明是征收1/30的稅,實際落實時,卻變成了十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
貧困不能自存的小家佃農本就艱難,下戶崎嶇,無所峙足,父子低首,奴事富人,為之服役。再來這么一出,家破人亡只在旦夕。
他們有的拿出了自己明年要吃的米,賣了瘦巴巴的牲口,或者借債繳稅;有的不甘盤剝,據理力爭,只肯繳自己該出的那份,結果被催稅的小吏打得渾身是傷,扣了個抗稅的罪名收押;有的索性拋棄租來的田,溜之大吉,流亡遠去。
當還留在原地,唉聲嘆息的佃農、下戶們聽說了第五倫救助宗族的事跡后,都滿心羨慕。若非朝廷法令所禁,早就歸之如流水了。
他們只暗中告誡彼此:“若明歲是災年,投靠孝義第五郎,或許還有條活路。”
連第五倫不想背鍋辭職的舉動,也在口口相傳中,被美化為“不愿虐民,憤然擲印”。
到十月初入冬之際,在折騰得民間雞飛狗跳一個月后,來自關中六尉郡的訾稅已經收齊,連同蓄奴稅、縑帛一起,統統輸送往常安。
更有一些實在繳不齊這重稅的人家,只能被繩索系著,成為官奴與輜車同行。
在路上,他們還遇到了因為主人不舍得花三千六百錢,而被拋棄的私奴們,才出狼坑又入虎穴,奴婢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茫然。
這樣的人,列尉郡足有上千之多,被系累至京師附近安頓。
期間還有人來查看他們的身體狀況,牙口,好端端的一家人被強行分開——老弱婦孺被安排去上林苑里做官奴做些輕活,至于身體健壯的男子,則被集中起來。
這樣的奴隸、刑徒、死囚,六尉郡共得六千人,加上全天下匯集而來的,總數難以估量,反正肯定湊不齊百萬。
他們被要求區分什伍,甚至還發了一身干凈的行頭。
偉大的皇帝陛下派出黃門,來告訴眾人一個喜訊,說他們有機會不再作為奴婢。
“什么機會?”眾人都十分歡喜,難道要大赦分發土地?
軍官卻道:“天子征討匈奴,令汝等為兵鋒銳卒!”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去邊塞九死一生,不,他們寧可做奴婢!
但事情可不由眾人說了算,王莽已經愉快地決定了,還賦予這群人一個奇怪的新名號。
“豬突豨(xī)勇!”
而統帥豬突豨勇的兩位將軍,正是剛在南中征戰兩年無果灰溜溜回朝的更始將軍廉丹。
以及素有名將之稱的大司馬嚴尤。
明日便是授予斧鉞,宣布他們為“二徵將軍”的吉日,但嚴尤看著銅鑒中披掛嶄新甲胄后的自己,卻滿臉憂慮。
“若法令不明,賞罰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進,雖有百萬,何益于用?”
“不教而戰,謂之殺。用這樣的軍隊去攻打匈奴,無異于墮千軍之重,集于鳥卵之上,必無幸矣。”
嚴尤下定了決心:“我必須進諫,拼盡這條老命,也要勸陛下取消這次征戰!”
PS:根據湖北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簡牘鄭里廩簿所記,鄭里25戶居民占田最多的54畝,最少的8畝,平均占有土地25畝弱。關中的人地情況只會更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