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魚雖是鄉里之人,但小學時便有出獨行君子之德。”
第八矯用此生從來沒吼出過的大音量,從讓梨開始,對越聚越多的太學生講述第五倫的故事。
“他仁孝而愛悌,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財物,樂善好施,又能赴鄉黨厄困,修義倉、興義學、開煤窯,團聚宗族。”
溢美如此,第五倫本人聽了都要臉紅。
“更難得的是,伯魚明明做了如此多善事,卻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他修行砥名,聲施于列尉,百姓莫不稱賢,稱之為‘孝義第五郎’!連茂陵原巨先也心生仰慕,想要與之交游。”
第五倫的名聲在常安流傳不算廣,但因其姓氏特殊,一聽就記住了,太學生中還真有幾個知道的,遂交頭接耳說起此人來。
“可這樣的有道仁人,也有緩急困厄之時,他因義釋慷慨赴死的俠士,被五威司命府囚禁,嚴刑拷掠!也不知現在是生是死!”
第八矯講述了“義折強弓”的故事,但他沒搞清楚緣由,第五福也沒跟他說明白啊,竟自動將事情腦補為:“伯魚敬佩萬脩之義,說服馬督郵釋之,馬督郵深受伯魚感動,竟與萬脩一同逃走。伯魚卻不愿走,他回京師自告,甘愿替二君受死!”
這天大的誤會坐實了第五倫罪名,卻也讓太學生們擊節贊嘆。
俠儒已經合流,不少太學生在京為儒生,在野則任俠,追求的是取予然諾。至于合不合律法,他們不關心,只看兩個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第五倫將兩字都占了,便足夠太學生們吹爆。
第八矯又道:“縱觀古時賢人,呂尚在棘津遭遇窮厄,管夷吾曾桎梏加身,百里奚飯于牛口之下。”
“賢人有大德于世,豈能坐視其困厄?子貢趕赴楚國求救,解除了孔子陳蔡之困。我身為伯魚宗兄、朋友,今日亦來到太學,想請求同門、同舍諸君,效前朝王咸救鮑司隸的法子,讓朝廷諸公知曉伯魚的冤情!”
“第八矯在此叩首再叩首!”
第八矯下跪,朝眾人三拜,而后起身,將手中黃幡高高抬起,往地上重重一插:“欲救孝義第五郎者,會此幡下!”
他說完就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必須承認,第五倫名望遠不如前朝鮑宣,而第八矯在太學的號召力,也差前輩遠矣。
會有人響應么?第八矯心中忐忑,但想到第五倫說過,臨渠鄉諸第應該重新合為一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下定了決心。
即便無人響應,即便一個人扛著黃幡,吾亦往矣!
太學生們雖然欣賞第五倫的事跡,贊嘆其仁義,但聽說要跟第八矯去鬧事逼迫五威司命放人,都有些猶豫。
嘈雜議論聲持續了好一會,才有一人推開人群走出,大聲道:“吾愿往!”
第八矯驚喜的睜開了眼。
來者,姓劉!
劉秀擠在人群里,聽到精彩處時確也擊節而贊,只是他這個人吧,在家里就被兄長劉伯升嘲笑為“重慎畏事”,不像劉伯升那般剛毅慷慨。
在南陽時每每遇事,劉伯升往往一聲怒喝拔刀便上,劉秀卻要先思索半天,反復斟酌才能做決定,趕到時只輪到為兄長善后。
所以兄長才攆他來太學,希望能長見識,練練膽。
但劉秀還是老樣子,今日之事,要為不相干的人怒發沖冠,那是萬萬不能的。
可看到率先出頭之人后,劉秀頓知大事不妙。
“誰首唱不好,偏是劉隆,事情要糟了!”
響應第八矯的人,正是劉秀的老鄉,來自南陽安眾縣的劉隆,字元伯。
劉隆年才十八歲,卻已入太學一年,此人身世可不簡單,他是前漢安眾侯劉崇家族的人——那可是王莽稱攝后,第一位舉旗反抗的漢室宗親。
居攝元年(六年),漢平帝死后,王莽迎孺子劉嬰入朝,居然只封他為太子,而自己做了“攝皇帝“,踐祚稱制。天下人這才反應過來,王莽恐怕不是周公,而是欲行禪讓之事啊!
位于南陽郡的安眾侯劉崇聞訊大怒,也不掂量自家實力,便帶著宗族舉旗反抗王莽。百余人就敢攻打宛城,結果連城門都沒摸到,就被賊曹掾給剿滅了。
除了搶先向王莽告發劉崇謀反的一系外,安眾侯國七歲以上者,不論老幼都被族滅。劉隆作為族中孺子,因為年紀小被赦免,眾人都暗暗稱他為“安眾孤兒”。
安眾侯國有一脈因大義滅親得了嘉獎,一口氣封了一個列侯、七個關內侯。那家人倒也有點良心,撫養劉隆長大,還資助他上太學,讓劉隆作為養子,過了家世那關。
因為同在南陽,又都是長沙定王劉發的后代,劉秀和劉隆頗有交情,平日里多有拉攏,他覺得這位與新莽身負血海深仇的少年,往后一定是兄長舉事的助力。
可劉隆什么都好,唯獨脾性與那猴急的安眾侯劉崇一般,這不,又做出頭鳥了!
劉秀了解劉隆,此人面如重棗,一激動就變色,眼下就紅得厲害。
而劉隆在太學里有很多朋友,頗得人心,他站到第八矯黃幡下振臂一呼,零星有了響應者,不一會就聚得數十人,尤其以南陽籍居多,連鄧禹都沒忍住,站了過去。
劉秀給鄧禹使眼色,讓他回來別摻和此事,劉隆卻開始和第八矯議論,馬不夠,待會要怎么去常安了。
劉隆倒是絲毫不客氣,拍著胸脯保證此事包在他身上,然后就徑直朝劉秀走來,幾步到了跟前,哈哈笑著舉起劉秀的手,替他做了決定。
“吾等可以騎文叔……之驢進城!”
就這樣,本欲置身事外的劉秀竟被劉隆拉進了隊伍,他一去,朱祐、強華等人也緊隨其后。
唯獨舍中的莊子陵,只掩著耳朵煩躁外面的吵鬧,翻了個身繼續睡,冬日正好眠啊,屋外那群驢兒真是喧囂。
劉秀只羨慕地看了眼莊子陵,就被眾人裹挾著,來到太學舍外的廄中。
劉秀家的黑毛驢就栓在這,不止一頭,而是幾十頭,豎著長耳朵,一臉懵逼看著同樣黑衣高冠的太學生們。
之所以養這么多驢,卻是劉秀到常安后發現,這兒養馬成本大到驚人。在故鄉時就很擅長經營田疇產業的劉秀靈機一動,與同舍生、南陽豪右韓子合伙出錢買驢。由劉秀從家中帶來的仆從照看,然后租給進城的太學生代步,獲利八二開,劉秀拿大頭。
掙來的錢,劉秀則用來結交朋友,也在太學得了個“樂施愛人”的名聲。
太學生們一人一頭驢,數十人浩浩蕩蕩出了太學直趨常安,這場面好不壯觀。只是他們沖動有余而謀略不足,第八矯也沒經驗,竟不知接下來該去哪,只計較著,要不直接去到五威司命府靜坐堵門?
朱祐插話道:“五威司命府中,諸位司命朋比為奸,還有誰是好人?向他們申冤有何用,依我看,不如去道上攔著四輔三公的車駕。”
急性子的紅臉劉隆更是一拍驢屁股,大聲道:“誰知道四輔三公何時過路?要不,吾等還是直接去壽成室外,叩闕高呼,然后再去公車司馬門上書皇帝!”
“好!”
“大善!”
“如此定能引得天子矚目,救得第五伯魚出獄!”
劉秀騎行在后面,聽到這話感覺一暈,差點從驢背上栽下來。
素來重慎畏事的劉秀,被這群愣頭青強行拉來,眼看他們一步步踏入深淵,真是絕望啊。
方才劉秀仔細想過此事的可行性,前朝王咸叩闕成功是個特例,當時整個太學生員不過三千,三分之一的人出動,聲勢浩大,逼得朝廷撤回鮑宣的死罪,也不敢報復太學生,法不責眾嘛。
可今日他們只糾集了數十人,加上屁股底下的黑毛驢也不過百,人還沒到闕下,指不定就被奮武(執金吾)抓了,更別提靠近守備森嚴的公車司馬門。
更要命的是,領頭人中,還有劉隆這個“安眾孺子”,叛逆余孽,是生怕朝廷發現不了他的身份啊。一旦暴露,這事恐會被有心人與”聚眾謀逆,妄圖復漢“聯系到一起,可以進五威司命府跟第五倫作伴去了。
看著這群憧憬去干一番大事揚名天下的同學,劉秀心里著急。好在他一向仁智明遠,多權略,又暗暗關心新朝局勢,朝政每下,必先聞知,甚至還能為同舍生解說一番,劉秀略加思索,很快就有了計較。
他遂拍驢上前,攔住眾人去路。
“文叔,你這是作甚?莫非后悔不想去了?”劉隆滿臉憤慨。
“非也,只是想請諸君聽我一言!”
劉秀聰明,也不說阻止的話,那樣會讓他被眾人視為膽怯,適得其反。也罷,既然都被裹挾進來了,就幫他們一把,他只能將即將失控的太學生們,往成功率更大的方向上引導。
劉秀笑道:“今日赴義的太學生,多是前隊郡人,而皇孫、功崇公王宗的封地也在前隊新都縣,生于斯長于斯,與吾等算同鄉。我聽說,他對前隊士人十分友善,素有敬賢高名,頗得天子信重。”
“功崇公府就在城南尚冠里中,可不比壽成室東、北兩闕更近?若能說動功崇公出面,以他的地位威望,定能救出第五伯魚!”
趕在太學生和驢兒們抵達前,揚雄也來到城南尚冠里,先在里門處等了許久。
京師一百六十閭,以北闕甲第和尚冠里最為尊貴。尚冠里位于壽成室與常樂室之間,皇城腳下,北邊就是京兆府尹,南邊靠著城墻,位置天造地設。
過去這兒住的多是列侯宗室,亦或是朝廷重臣,漢宣帝和霍光都曾在此安家。十年前天下移鼎,姓劉的大多被天子所感化,”主動“搬走,這兒改成了姓王的地盤。
里中僅剩的一戶劉姓人家,就是國師公劉歆府邸了。
“讓子云翁久等了!”
等了好一會,就在揚雄以為自己不得進時,國師府終于來人了。卻是下大夫劉龔,那個跟桓譚在長陵官學辯論形神燭火,提出“精神是否能換個身體繼續活”的劉伯師。
劉龔與桓譚相善,對揚雄亦是敬重的,但他叔父劉歆偏要讓揚子云多等會,這些老頭兒脾氣上來就是這樣。
他攙扶著揚雄往里中走去,這兒路面寬闊,環境典雅,家家高門大院,絕非偏僻的宣明里能比。
“子云翁上次來,是什么時候?”
劉龔的話勾起了揚雄的回憶,上一次來?大概是八九年前吧,那時候他和劉歆關系還不錯,甚至還教劉歆的兒子學春秋戰國諸侯奇字。
但讓揚雄印象更深的,還是他第一次來尚冠里,去的也是劉歆家,當時劉歆的父親,大學問家劉向還在世。
劉向曾校書于天祿閣達二十年,家中藏書眾多,揚雄經常由劉歆帶著過來借書看。那時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后來會繼承劉向的工作,在天祿閣上繼續完成他未校完的書籍。而劉歆則不滿足于單純的學術,對改制產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二個最好的朋友漸行漸遠。
國師府和當年變化不大,揚雄不用劉龔引導都能繞一大圈,只可惜物是人非啊。
他們來到后庭,卻見一位身著素白服飾,頭戴術士冠的老人正盤腿坐在枯萎的桃樹下。他頭發花白,以一根墨玉為簪,正手持木棍在地上畫圈,顰眉思索,仿佛沒注意到身后的腳步聲和揚雄的到來。
劉龔知道兩位老人數十年恩怨情仇,識趣地退下,而揚雄拄著拐站了許久,終于撐不住了,索性往旁邊的石頭一靠,坐了下來。
“主人沒有說話,客人能夠隨便就坐么?”劉歆畫圈的手停了下來,幽幽說道。
換了往常,揚雄肯定要反唇相譏啊,但今天他是來求人的,只好壓著心里的惱怒,干笑著說道:“子駿別來無恙啊,多年沒見,頭發竟還沒全白……”
“揚大夫,你不長記性啊,又叫錯字了。”
白袍的劉歆回頭,對灰袍的揚雄如是說,和頭發散亂不修邊幅的揚子云相反,他每一絲頭發每一縷胡須都梳理得整整齊齊,頗有仙風道骨之意。
“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改名、字。”
“如今是劉秀,劉潁叔!”
而與此同時,五威司命府,又批閱完一大堆積累案件的孔仁伸著懶腰,正打算去休憩一番,掾吏郭弘卻匆匆來稟報。
“孔司命,門外來了些郎官,外郎,自稱要為第五倫鳴冤!”
“終于來了。”
孔仁輕蔑一笑,不過是一群沒有任職、無權無勢的外郎,不知要等幾年地方才有空缺。他料想第五倫的朋友也就這點能耐了,隨意地問道:“有幾個嫌仕途太順利的外郎為第五倫請命?”
郭弘喉頭動了動,小心翼翼地說道:“上百人!”
PS:(劉秀)資用乏,與同舍生韓子合錢買驢,令從者僦(租),以給諸公費。——東觀漢記 共享毛驢創始人:劉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