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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酒酣胸膽尚開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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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犴(àn)獄的門打開時,雙手戴著沉重桎梏的萬脩還以為,又是那位馬督郵來套自己話。

  但抬起頭時才發現,進來的人竟是長陵第五倫,他將一盤肉一壺酒放在地上,又從懷里掏出兩個跟亭卒索要的陶杯,對萬脩露出了笑:“秋時與君游在長陵一別,不料再見竟是這番光景。”

  萬脩想要拱手,卻為桎梏限制,只能低頭道:“第五郎官為何在此?”

  “本欲到茂陵拜訪君游,湊巧路過細柳亭。”

  第五倫打量著這小犴獄,真是污穢不堪,滿是尿騷味、不知藏了多少虱子的麥稈,就是萬脩今夜睡覺的床榻。

  萬脩愧然:“萬脩如今是階下囚,不能備宴而待伯魚。”

  第五倫倒了盞酒,上前遞到萬脩手中:“我方才在外與馬督郵相談,卻聽他說起事情緣由,又言,殺人者或不是你?”

  萬脩看著手中陶杯里的濁酒,搖頭道:“人的確是我所殺,馬督郵多想了。”

  第五倫夾起片肉喂給饑腸轆轆的萬脩:“但馬督郵查證,死者老母、里巷中人多言是原涉之子原初帶人登門,而你后到場,還護得死者母親周全。”

  萬脩依然不松口:“縣門下掾王游翁同母兄名曰祁太伯,祁太伯與原大俠相善,而輕慢王游翁,故其嫉恨不已。這才向縣宰進讒言構陷原大俠,王游翁該死,但其母無辜,盜亦有道,我殺其子而護其母,何足怪哉。”

  “這些事,我早已與郡大尹、郡丞說過,罪都定了,伯魚聽信了馬督郵之言,想要我翻供?”

  第五倫搖頭:“我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雖與君游僅有兩面之緣,卻深知你為人。”

  萬脩笑了:“伯魚知道我什么?”

  第五倫道:“我聽說原涉大俠被人稱為‘當世郭解’,那君游可知郭解因何而死?先有罪于朝廷被緝捕,其手下賓客非但不隱忍蟄伏,反出于不忿而在外殺人。導致朝廷公卿認為,郭解以平民身份,玩弄權詐之術,門客因小事濫殺無辜,郭解雖自稱不知,可這罪過,卻比他自己殺人還嚴重,遂判處郭解大逆無道之罪。”

  “當初君游聽說我孝義的事跡后,便止住了原巨先派來刺殺我的輕俠,折弓取信,更一力促成和解。如此識大體明是非之人,豈會在緊要關頭,犯下會害得原巨先為五威司命矚目索拿的大錯?這不是在替他出氣,而是在害他。”

  第五倫分析得透徹,萬脩沉吟了。

  第五倫繼續勸道:“君游知道自己到了司命府,會被如何處置?”

  萬脩卻哈哈一笑:“無非一死罷了。”

  賊殺兩人,其中一個還是縣門下掾,哪怕是自首,也無法減罪。

  第五倫怒道:“你妻兒怎么辦?她們也會遭到牽連。”聽馬援說,萬脩已經有個七八歲的兒子。

  萬脩閉上眼睛:“原大俠會代我照顧她們。”

  “何必如此。”第五倫搖頭,還想繼續規勸。

  或許是被第五倫只見了兩面,就篤定他不會殺人給打動了,萬脩嘆息道:“我給伯魚說個故事罷。”

  他抬起頭:“原大俠為人,溫和謙遜,有情有義,以振施貧窮,赴人之急為要務。”

  “二十年前,原大俠去茂陵雞鳴里赴宴,剛入里就聽到有凄厲哭聲,便登門一觀。他在最窮的偏僻小巷找到一戶人家,以破席為門,窮得一無所有,而家中母親剛剛去世,那少年只能拿草席一裹,連喪事都辦不起,他才十余歲年紀,除了哭,別無他法。”

  說到這,萬脩面色戚戚:“原大俠看后,默然良久,只留下一句話,先給死者沐浴,待我歸來!”

  “然后他便去到辦宴饗的朋友家中,嘆息說,汝家鄰居死去,躺在地上不能收殮,我哪還有心思享樂?請撤掉酒席!”

  “賓客們遂搶著要為原大俠排憂解難,原大俠便側席而坐,削牘為疏,在上面寫下上至衣被棺木,下至飯含之物,無不周全。又交給賓客朋友去置辦,直到日頭偏西才買齊歸來。”

  萬脩露出了笑:“原大俠親自檢視后,便與眾人載著棺木等物,來到死者家,為死者入殮,自己則像此家齊衰親戚般,直到下葬完畢才離去,原大俠就是這樣急人之難、誠心待人!”

  第五倫恍然:“那死者之子,莫非……”

  萬脩眼中隱隱有淚光:“那個窮到喪母不葬的無能小子,正是萬脩!”

  他站立起身,看著第五倫,眼神變為兇狠:“后來有人詆毀原大俠,說他是‘奸人之雄’,我就立即去把說這話的人殺了!”

  “之后亡命數年,等新室建立,大赦天下后才回到茂陵,就此投到了原大俠門下,至今十年矣。”

  “聽到這,伯魚還覺得我無辜么?”

  第五倫卻道:“聽完這故事,我覺得君游流亡外地那幾年,能改去急切,變得如此沉穩,著實不易,更料定人絕非你所殺。”

  萬脩無奈坐下:“不曾想,臨死之際,竟遇上伯魚這般人物,既然如此,我就與你說實話罷。”

  他面色肅然:“我雖然粗鄙,卻也聽說過聶政之事。”

  “聶政受嚴仲子之惠,在安葬母親后,毅然償還這份恩情,行刺韓傀,白虹貫日!他殺了許多人,最后毀面決眼,自屠出腸而死。”

  “我欽佩聶政,而原大俠待我,較嚴仲子更甚。為我購宅、娶妻,又引薦儒士作為夫子,遂了我欲學圣人書的心愿,萬脩能有今日,全靠原大俠。”

  “如今原大俠老了,卻只有一個獨子在膝下。”

  “該輪到我效仿當年的原大俠,急人之急了!”

  說到這,基本坐實了萬脩沒有殺人,而是替那原初赴死。可嘆啊,原涉手下上百號人,最后卻只有萬脩站了出來,亦或是他將其別人攔下,而自己笑著來擔當這罪名?確實像他的性格。

  想到這,第五倫不由對萬脩又敬又哀,自己先前錯看此人了,他原來不是為了博名,而是位真君子啊。

  萬脩堅定如此,規勸已無大用,第五倫沉吟后,將自己腰上的刀削解下,放在萬脩面前。

  “君游,其實還有不翻供,也能讓你活的法子。”

  “拿著刀挾持我,威脅外面的督郵放了你,然后駕車遠遁,到了安全處再將我放了。若是幸運,還能幸免。”

  萬脩先是一愣,旋即啞然失笑:“伯魚,我做過盜賊,連我都清楚,官府若遇上賊寇挾持人質,可以將人質一起擊殺。”

  “我是郎官,可不是普通人質。”第五倫道:“更何況我與馬文淵相識,他應該不會對我下殺手。”

  話雖如此,但第五倫心里還是有些發虛的,他對馬援了解不多,只覺得此人說話做事隨性而為,常叫他摸不清頭腦,但也隱隱感覺馬援話語中對萬脩亦有同情敬佩,或可一試。

  萬脩仍是拒絕了第五倫的餿主意:“伯魚學經術,應該聽過一句話,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對吾等輕俠而言,名節重于性命。”

  他彎下腰,將第五倫的刀削推了回來:“我就算是死,也要做義折強弓,不傷賢士,有始有終的萬君游。”

  萬脩伏地長拜頓首,感謝第五倫的好意:“而不是貪生茍活,竟反刃劫持知己,最后名聲盡毀的萬脩!”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句“知己”,確實是發自萬脩肺腑。

  這更讓第五倫感慨良多,他穿越以來性格有些變化,不容易動情緒,但今日不然。

  因為他竟在這道德淪亡的世道,遇見了一位真正的俠士,而非原涉那種外溫仁謙遜,實則內隱好殺之輩。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我應該早點去茂陵,早些與萬脩結交。”

  第五倫暗嘆著出了犴獄,想著還有什么辦法能救萬脩,然后便嚇了一跳。

  原來,馬援竟一直站在門邊,手扶著環刀柄,呼吸輕微,竟一點聲響都沒發出,此刻正面露微笑看著第五倫。

  這廝在偷聽?

  馬援卻走出去幾步,回頭先開口道:“沒記錯的話,上次在長陵,伯魚欠我一個人情吧?”

  方才馬援不是說已經忘了么?怎么忽然又記起了。

  第五倫摸不透馬援意欲何為,只拱手應是。

  “那便今夜還了吧。”

  馬援笑道:“伯魚能否出錢,請我麾下吏卒及亭中眾人,痛飲一番?”

  一個時辰后,坐在亭舍堂上,看著眼前的推杯交盞,第五倫心中暗道:“果然是只準州官放火不管百姓點燈,原來只要做了官,群飲基本沒人管啊……”

  馬援非要第五倫請客還他人情后,便在亭中吼了一嗓子:“今夜的酒第五郎官請了!然后引發一陣歡呼,亭置里的存酒都被搬空。

  第五倫當然只能乖乖掏錢,茂陵馬氏堂堂六千石之家,雖然只當了個小督郵,還差這頓酒?這馬援莫非是要……

  確實不差,席間不論是跟在馬援手下的吏卒,還是亭長亭父,都來敬馬督郵酒,都被他拒絕。

  “汝等且痛飲,酣醉亦無妨,眼看這寒冬時節,諸君卻還要跟著我一路奔波,今夜就由馬援來值夜,勿慮也!”

  而席上另一個不怎么喝酒的,就是第五倫,留了個心眼。

  馬援雖然不飲,卻也沒閑著,在吏卒們的慫恿下,這位身高七尺五寸的美男子撫著胡須起身,來到堂下,親自為眾人跳了一支舞。

  舞是他在上郡匈奴雜胡那學來的,與漢地舞風格頗為不同,但歌,第五倫卻是聽過,竟是首平陵東!

  “平陵東,松柏桐,不知何人劫義公。”

  “劫義公,在高堂下,交錢百萬兩走馬。”

  “兩走馬,亦誠難,顧見追吏心中惻。”

  “心中惻,血出漉,歸告我家賣黃犢。”

  這詩唱的是漢末新朝的關中常態,故事發生在漢昭帝的平陵,離此不遠,打家劫舍的不是盜賊,反而是官府小吏,這群人敲詐良民,使無辜百姓傾家蕩產。

  但如今,這首歌從最被百姓平民詬病唾罵最厲害的惡吏:督郵口中唱來,頗覺諷刺。

  只是眾人都喝到酒酣,早就沒了判斷力,歪歪斜斜跟著唱跳,也不覺得有異。

  到了人定時分,整個亭舍杯盤狼藉,眾人橫七豎八地睡在各個地方,鼾聲如雷。

  只剩下兩人還清醒。

  馬援在堂內走動,拍拍這個推推那個,甚至用腳踢一踢,確定他們都睡得死沉。

  而第五倫則忍著難以遏制的困意堅持到現在,自己不喝,看一群醉鬼胡言亂語真是煎熬啊。

  他在考慮,是否要將萬脩確是替原初頂罪之事告訴這位馬督郵,自己也出面作證,或許能讓五威司命放過萬脩不死?只是萬君游那性格,指不定聽說后就自殺了,攔都攔不住。

  正要開口時,馬援卻先喚了他。

  “伯魚,起來,該做正事去了。”

  “什么正事?”第五倫起身時瞅了眼腰上掛著的環刀。

  卻見馬援果然開始低頭解腰帶……上的印綬。

  那是郡督郵的半通小印,系著皂色的帶子,馬援將其放在手心看了一眼后,輕蔑一笑,竟直接扔進還未喝完的酒盞中!

  “文淵,你這是……”

  “醉了,我大醉。”幾乎滴酒未沾的馬援真有點搖搖晃晃,又從懷中取出一封帛書,也不知是何時寫的,用杯盤壓在案幾上,而后便徑直向外走去。

  第五倫猶豫了一下,緩步跟了出去,卻聽馬援道:“我今日醉得厲害,卻并非因為酒醴,而是因萬脩的俠義而醉,為伯魚的仁義所醉!汝等的對話,我都聽到了。”

  他輕輕哼唱起來:“平陵東,松柏桐,不知何人劫義公……還能有誰?督郵、吏卒而已!義士不可枉死,我可不想以后也被百姓編進歌中唾罵。”

  “吾意已決,司命府,不去了。這督郵,也不當了!”

  第五倫卻是聽愣了,馬援言罷笑了起來,只覺得十分痛快,而他大步邁向的目標,正是關押萬脩的犴獄,解開桎梏的鑰匙正捏在掌心!

  “我要放了萬脩!與他一起亡命山林!”

  “伯魚,可要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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