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遠伯梁讓卻是多想了,第五倫從一開始,就沒起過把揚雄當成“伯樂”,幫自己打搞名人效應的主意。
景丹、王隆是相處多時的朋友,往朋友兩肋插刀豈不是應該?
揚雄則不然,盡管第五倫只跟他斷斷續續學了點方言之學,但在旁人眼中,已是師事之。那些老揚雄來他家蹭吃蹭喝的酒肉,也全當束脩之禮了。
時人頗重師道,敬師如父,既然有了師徒之名,那便不能胡來。這點分寸,第五倫還是有的。
更何況,經過一個多月的往來,第五倫漸漸對揚雄多了些了解,猜測他定然不會樂意。
揚雄的大弟子侯芭就告訴第五倫:“當年夫子撰寫法言時,蜀中有富人愿出十萬錢,就希望在書中留下名字。被夫子斷然拒絕,說那富商為富不仁,正如圈中的鹿,欄中的牛,怎能隨意記載?”
現在揚雄已入古稀之年,有酒肉就吃點,沒就家里蹲著,沉迷他那些不同于俗儒的學問,自認為安貧樂道。
第五倫看過揚雄號稱是最后一篇賦的逐貧賦。從“揚子遁世,離俗獨處”寫起,假托自己和貧窮神的對話,最初他責難“貧”來找他麻煩。“貧”為此辯解,他最后居然被“貧”說服,認為貧困是好事,決心“長與汝居,終無厭極,貧逐不去,與我游息”。
總之,揚雄又沒欠錢成老賴,怎可能放下大文學家的尊嚴,去幫商賈當托打。
更何況,只靠這年代絕無僅有的酒樓開張大戲,也足以讓煤球打響名頭,任何東西有了名氣,便不缺市場。
“第一天就賣出去近萬斤!”
第四咸到了晚上喜滋滋地來報訊,聽上去多,其實不然,第五倫掂量過,新朝一斤大概相當于后世的二兩半,一塊小煤球的重量。這幾日陸續拉來的貨幾乎被掃蕩一空,第一關已經連夜派車往返運送。
第四、第一兩家喜形于色:“若能日日近萬,吾等恐怕得再加人增產。”
第五倫卻沒他們這么樂觀,雖然首日大捷,但煤球比起木炭優勢其實不大。
“這只是第一日,往后一天能售一千斤就不錯了。”
之后數日,果如第五倫所料,煤球日銷越來越少,最后穩定在千余斤的程度。
別看煤球賣得多,其實是薄利多銷,第五倫算過,減掉運費和成本后,一枚重一新斤的煤球,大概只賺兩文貨泉的利潤,這還是不給工人發工資的前提下。分利下來,第五氏一月最多凈賺三四萬錢,能換一百多石糧食,一年相當于多開了十頃地。
“若非伯魚妙計,此番恐怕要血本無歸。“第四咸感慨良多,自己家族枉為商賈多年,可在銷售時,比起第五倫的花式操作,就是個弟弟,不由愧然,甚至提出,愿意再分半成利潤給第五氏。
“契券已定,豈能輕易更改?若是要改,那就是出了弊病,三家坐下來一起商議。”
然后由他一言堂。
第五倫讓第四咸安心,他往后用得到第四氏的地方還多,沒必要在小利小潤上占便宜。
看來,還是得盡量繞開朝廷六筦之禁,偷偷搞些奢侈品,去騙列尉郡諸豪強的錢,那才叫暴利。到時就不需仰仗第四氏的生產資料,自家拿九成利潤都沒事。
常安周邊朝廷管控較嚴,商賈不敢以物易物,城北里民多是用貨布、貨泉來交易。但這些銅幣一到手,第五倫就讓第四咸立刻去市上換成硬通貨——布匹和糧食。
新莽朝令夕改,從官員到百姓,誰都不敢存錢,三折肱而成良醫,天下人已吃過許多次虧,生怕哪天王莽又抽瘋,把通行的錢廢掉。
故而錢賤糧貴,第四咸有些心疼,卻也知道沒辦法,只偷偷跟第五倫抱怨道:“若能像前漢那般,將銅幣換成黃金留著就好了。”
漢朝時黃金是上幣,但王莽下達了黃金國有的禁令,要求從列侯以下不準私有黃金,必須送交國庫換回等價物品。然而第四咸說,根本不等價,當初一斤黃金只能換回兩枚“一刀平五千”的銅制錯刀,簡直是明搶!
“眾人皆言,金換為銅,那銅還沒交出去的黃金重!”
更秀的是,幾年后錯刀就廢除了。
第五倫感慨,王莽真是個熟練的韭菜農,雖然許多人都暗藏黃金,但都不敢拿出來用了,只傳說王莽將天下黃金都收集在宮中,金餅堆成了小山。
第五倫舔舔嘴唇:“也不知道那些黃金,最后會便宜了誰?”
現在受朝廷法令限制,商業上獲得利潤后,像過去那般買地、買奴婢都行不通,糧食有保存期限,也不好一次換太多,于是多余的利潤資金只剩下一個用途。
“擴大再生產……”
第五倫笑了,王莽這么多騷操作堵死兼并,再聯想到給小工商業主搞貸款的五均制,總不會是想逼出個資本主義萌芽吧。
他讓第四咸聘請工匠,修建水碓,制作模具提高制作煤球的效率,再想辦法買些鐵來,給工人和農夫的工具來一次換新。小煤窯的效率必須提高,一旦落雪,到十二月就不能再干,那是真會凍死人的。
煤球的生產和銷售都步入正軌,第五倫便不用老往那邊跑了,到了十一月第三個休沐日,他終于能抽空,做一件耽擱許久的事。
“去茂陵!”
渭水上一共有三座橋,西渭橋又叫便門橋,乃是常安與雍州西部往來的必經之路。
過了便門橋后,第五倫抬頭望去,卻見從東到西,在黃土塬上分布著許多小山包,樹木豐茂,寒如仲冬仍有綠意。其實那不是山,而是漢家帝陵。
從漢景帝的陽陵、漢高祖的長陵,再到安陵、渭陵、平陵等共九座。前漢雖亡了社稷,這些巨陵卻如帝國殘軀,靜靜屹立于斯。
最西邊最大那座陵山,正是漢武帝的茂陵。
而已改名“宣城縣”的京尉郡首府,就坐落在茂陵以北。
雖然遙望已見茂陵的山尖尖,但望山跑死馬,從常安過去上百里路,來回得要兩天。十一月十七日,第五倫剛走出郎署就匆匆離城,趕在月亮升至中天時,來到便門橋以北的細柳亭,打算在此休息一夜。
此處本是前漢周亞夫屯兵防御匈奴之地,如今已經廢棄,營壘被推平開發成良田,路邊是座小亭置,供過往驛騎、路人歇腳。
才進細柳置,卻見院子里站著幾個人,皆是被甲帶刀的吏士,正將押送的囚犯推進亭中廁旁犴獄關押。第五倫只瞧著那犯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不及細看,犴獄的門就關上了。
一旁又響起爽朗的笑聲:“這不是伯魚么?”
回頭一瞧,竟是半月前幫了第五氏大忙的馬援。
“馬督郵……”
“叫我文淵即可,不必生分。”馬援也披著甲,頭戴巾幘,腰間掛著刀,這督郵看來是能文能武啊。
“伯魚深夜路過細柳亭投宿,是要趕往何處?”
“正要去茂陵……宣城。”第五倫道:“這些時日耽于郎署案牘,都來不及去文淵家拜訪道謝,不想在此相遇。”
“區區小事,我都快忘了。”馬援手一揮,對上次幫第五氏脫罪之事不甚在意,他性格任俠而有情義,這么多年行走江湖,不知順手幫過多少人。
馬援看了手下守著的小小犴獄一眼,忽然問道:“伯魚交游甚廣,此去茂陵,恐怕不單是為了尋我罷?”
“確實。”
知道馬援喜歡直來直往,第五倫也不相瞞:“秋天時承了原巨先的情,此去也想拜訪原氏,瞻仰關中大俠風采。”
“可不是巧了么。”馬援將刀鞘放到案幾上道:“虧得伯魚半途遇見了我,否則就要白跑一趟。”
“為何?”
“原巨先惹上大事了。”馬援幽幽道:“如今閉門謝客,誰也不見。”
這么不巧?第五倫好奇問道:“我聽聞,原巨先說話比縣宰還管用,一向是他家賓客惹人,誰敢招惹他?”
馬援嘆道:“還不是朝廷大興奸賕之罪,前任宣城縣宰下獄,于是就去了位新的縣宰,人稱尹公,素有酷吏之名。但尹公赴任之日,眾人皆抱慧迎于城門,唯獨原涉沒來。”
原大俠托大了啊,第五倫暗暗搖頭,這時代重人情禮節,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尤其是心胸狹隘之輩。原涉驕橫慣了,跟郡大尹稱兄道弟,連真縣宰都看不上,更何況尹公區區一個“假宰”。
馬援手指彈著案幾:“恰逢此時,原涉家門客到集市上買肉,仗著原涉的氣焰,與屠夫爭言。”
直到現在,第五倫仍是抱著吃瓜看戲的心態,聞言一樂:“莫非是要那屠夫將十斤寸金軟骨,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
反正那屠夫也不是善茬,二人爭執起來,原氏門客當場抽刀,將屠夫擊成重傷,然后就跑路了。
就如當年郭解被門下輕俠坑害一樣,驕橫的賓客是雙刃劍,幸好第五倫在長陵時沒收那些惡少年。他寧可從族中發掘老實人,或者收留張魚、朱弟等秉性不壞的孩子慢慢培養。
馬援道:“若放在平日,這等小事派人緝捕門客就是,也不敢有人為難原巨先。可偏偏尹公新官上任,欲得威望以壓服茂陵豪杰,加上朝廷嚴查貪賕,尹公便將兩事攏在一起,要窮治原涉縱容門客之罪,并追究原氏治冢舍奢僭逾制。”
原涉當年為其父守孝三年,拒絕了幾千萬治喪錢,在博到名望發達后,又覺得對不起亡父,于是便花重金重新修治冢舍。他買地開道,將墓地修得周閣重門,立下了石雕表署,規格堪比王侯,當地人謂之“原氏仟”。
“尹公得了五威司命府撐腰,又有門下掾王游翁進諫,兩罪并下,必殺原巨先以立威。伯魚應當知曉,這節骨眼上,連郡大尹也不敢貿然下場幫原涉脫罪。”
確實,第五倫的舉主張湛就對他家的事避之不及。
“好在原涉朋友多,同郡大族公孫氏、秦氏等皆與之相善,這才勸服尹公放過原巨先。最后原涉不得不肉袒自縛,雙耳貫箭,跑到縣寺廷門謝罪。”
風水輪流轉啊,和秋天時原初羞辱第七彪的法子一模一樣,原初當時萬萬沒想到,他父親也有這么一天。
“五威司命將此案上報朝廷,尹公從臨時的假宰,直接升為真縣宰。事情到此為止,也就原涉遭到縣宰折辱,名望掃地而已,只是……”
說到這馬援停了,靠近第五倫道:“原巨先是服了,但麾下的子弟賓客頗為不忿,又得知尹公聽了門下掾王游翁之言,將‘原氏仟’拆毀,更是怒極。”
第五倫道:“彼輩總不會將縣宰尹公殺了罷?”那樣的話,定是驚動六尉的大案,原涉要么逃亡,要么可以直接造反了。
馬援搖頭:“原氏平日橫歸橫,卻也沒那膽量。但在昨日,有人去了門下掾王游翁家中,將王游公及父親擊殺,斷兩頭而去。”
這滅門慘案一出,本已平息的案子立刻再起波瀾,原涉搞不好要變成郭解第二,第五倫想起馬援押送的囚犯,恍然大悟:“文淵所押囚徒,莫非就是原氏賓客?”
“然也,殺人者今早到郡中自告,郡丞兩個時辰便審訊完畢。”
馬援看著第五倫,觀察著他的神情:”我奉命押往常安司命府的囚犯,恰好是伯魚熟人。”
他笑道:“正是那位萬脩,萬君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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