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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年輕人不講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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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尉郡大尹張湛雖然治郡能力差了點,但在道德方面,確實無可挑剔。如景丹所言,兩袖清風的三輔儀表張子孝,在這場動蕩里獨善其身。

  這就使得想來為自家祖父說項的第五倫,在郡府門口碰了一鼻子灰。

  “大尹已閉門謝客,不見任何人。”

  門下史當然認識第五倫,朝他歉意地拱手道:“鮮于縣宰被捕,郡中許多豪右遭到牽連,今日登門求情者太多,郡尹一概不管,還望郎官見諒。”

  第五倫不知該說什么好,若是事不關己,他肯定會大贊張湛不徇私情,是個大清官。但事若關己,則又要怨張湛愛惜羽毛。

  沒奈何,第五倫只能另想他法,他好歹有個郎官名號,跟郡里的官吏都打過照面,一家家拜訪后,終于從郡功曹處得知了點消息。

  “陛下以為,天下官吏道德淪喪,并為奸利,郡尹縣宰家累千金,故而嚴查,五威司命之令在此,伯魚你自己看……”

  第五倫接過來一瞧,卻見上面寫著:“詳考始建國二年胡虜猾夏以來,諸吏及緣邊吏大夫以上為奸利增產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財產五分之四,以助邊急。”

  他心中暗道:“始建國二年,那就是九年前,這是要追根究底啊,王莽玩真的?”

  新朝在南、北、西三面都有戰爭:西面剛丟了西域,而西海郡羌人叛亂層出不窮,南面則是與后世云南廣西一帶的句町國打仗,西蜀蠻夷也有異動。

  更大規模的仗,則是北面與匈奴打打停停好幾年,看這意思,王莽還想要徹底降服匈奴,讓他們接受“降奴服于”的稱號。只是近來國庫空虛,萬萬沒想到,王莽居然將主意打到貪官頭上了。

  若非自家也遭牽連,第五倫也許還會為此叫好呢。

  而這時候,景丹也從常安趕過來了,將探得的消息告知第五倫:“在六尉六隊查奸的是右司命孔仁,此人乃陛下親信,五威司命副手,一向以以敢擊大臣聞名。”

  景丹看了一眼大門緊閉的郡府:“你找郡君其實也無用,雖然張公清廉,但事后一個未能察奸的罪名逃不了,恐會遭到申飭,故不能施以援手。”

  第五倫頷首,他其實只奇怪,他家既非郡縣官吏,沒機會貪污,怎么鮮于縣宰被捕,立刻就遭牽連了?

  莫非有人暗中作祟,比如第一氏?第五倫剛開始時這么想,來到郡里才知道,第一氏比他家更慘,因與第四氏合謀奸利增產,又給鮮于褒行過賄,第一柳和第四咸也被逮到了郡城,關在牢獄里了。

  但自家賄賂鮮于褒之事還算隱秘,為何這么快就暴露了?

  景丹嘆息道:“因五威司命特地下令,準許吏告其長,奴告其主。”

  從秦朝開始,便將子女控告父母,臣妾控告主人稱為非公室告,官府不予受理。新朝也繼承了這項法令,第五倫在郎署習律時還學到過,可這次竟然破了這個例。結果導致許多縣官、郡尹身邊的親近奴婢忽然跳反,狠狠咬了主人一口。

  鮮于褒便是被其臣妾給告發了,那臣妾還掌握了許多收據作為證物,這才導致與鮮于褒有金錢交易的本縣豪右被一鍋端。

  在這時代,貪污被稱為“受賕(qiú))枉法”,而行賄則是“請賕”。

  “請賕罪,坐臧為盜,與盜竊同罪,行賄多少,就按盜取多少算,恐怕要剃去發須,罰做隸臣妾,此外還要將家財收走五分之四。”

  第五倫想起在郎署學到的律令,若是都落頭上,第五氏將遭重創,那簡直是在逼他造反啊。

  但事情未必沒有回轉余地,第五倫清楚,五威司命沒那么多人手,不可能負責每個案子,最多派一個大吏負責一郡,真正奔走在第一線的,還是督郵們。

  所謂督郵,乃是督郵曹掾的簡稱,一郡有數人,負責監督屬縣,宣達教令,司掌獄訟,緝捕逃亡。

  第五倫想著,就算張湛愛惜羽毛不肯下場,自己好歹是個孝廉郎官,郡中幾位督郵都打過照面,或能用人情換得他們高抬貴手。

  可郡功曹卻告訴第五倫一個壞消息。

  “為防徇私,五威司命讓各郡督郵交換督查,如今來查鮮于褒一事的,卻是京尉郡北部督郵……”

  “茂陵人,馬援!”

  馬援字文淵,出身茂陵大族。

  馬氏血脈可追溯到戰國時的馬服君趙奢,漢武帝時,馬氏出過兩位列侯,備受寵信。只是在巫蠱之禍后,祖先馬何羅、馬通因試圖入宮謀殺漢武帝而被族滅,只剩下一個庶子僥幸生還,藏匿在民間。

  作為逆賊后代,馬氏低迷了整整一百年,開始轉型鉆研經術。到了馬援這一代,漢室衰微,也沒人追究百年前的謀逆之事了,幾代人積淀終于換來收獲。

  馬氏家中兄弟數人,皆非凡俗:其長兄馬況,官至河南太守;次兄馬余,官至中壘校尉;三兄馬員,官至新朝增山(上郡)連率。

  一門出了三個二千石,即便放在冠蓋如云的五陵,也極其少見。

  唯獨年紀最小的馬援是個異數,兄長請名師教他齊詩,這小子看完原文就不學章句訓詁了,以為是在浪費時間,轉而遍覽家中群書,卻偏不想去太學深造。

  家里人以為他想做官,在馬援為長兄服完一年之喪后,郡中要舉馬援為孝廉,馬文淵卻直接拒絕,放棄了大好仕途,急得家人直跳腳。

  馬援卻好似沒事人一般,獨自跑到上郡,投奔三兄馬員。他也不做正事,只和當地匈奴雜胡廝混在一起,跟玩兒似的放了幾年馬后,才回到茂陵,做了督郵。

  督郵權力雖大,但秩不過比二百石掾吏,較三位兄長差距太大。

  就是這樣一位行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家伙,因王莽的反腐,被交換到列尉郡查鮮于褒受賕一案。

  審問其他涉案人員諸如第一柳、第四咸時,馬援都是坐著的。直到第五霸步入堂下,看到他手中那根杖,馬援便立刻起身,朝第五霸拱手。

  “事先不知老丈年歲,不然應由我親自登門詢問,真是怠慢了。”

  前朝漢成帝時,有王杖詔令冊,本朝全盤繼承,給年七十以上老人賜鳩杖,杖高九尺,頂端是木鳩,鳩者不噎之鳥,欲老人不噎,身體康健。

  但這法令執行力度不太夠,第五霸的鳩杖,還是第五倫舉為孝廉入朝為郎后,縣里給他補上的。

  如今鮮于縣宰都給逮起來了,底下各曹掾也抓了一半,誰還顧得查驗鳩杖名單。

  持鳩杖的老人享有特權的:待遇比六百石,入官府不趨,見縣宰不拜,馬援立刻讓人賜坐。

  “可不是怠慢么!”

  第五霸顯得極其虛弱,佝僂著背,雙手扶著鳩杖,好似要將整個身體掛在上面。邊咳邊看著不過三十余歲的馬援道:“你這后生不講仁德,竟派人連夜將七旬老者押來。”

  “是押來的?”馬援看了一眼旁邊的佐吏:“我不是要汝駕安車去請么?”

  佐吏冤枉地說確實是請的,第五霸卻道:“那是請么,這一路顛簸,吏卒粗手粗腳的,老朽幾乎沒了性命。”

  第五霸撫膺道:“督郵,我也做過鄉吏,知道吏民有敢毆辱鳩杖老者,就是犯了不道之罪。當年就出過這樣的案子,有平民王姓男子毆打持杖老人,被判斬首棄市。不必再說了,我要見郡尹,我要告汝等苛待長者!”

  他就是在倚老賣老,先占了理,將水攪渾,好讓自家從這案子里脫身。

  馬援始終只是笑顏相待,等第五霸說完后道:“老丈入過行伍吧?”

  這話讓第五霸一愣,卻聽馬援道:“老丈持鳩杖的模樣,好似持矛戟,律令里說,年七十以上者,甚至能杖擊地方不良官吏,我若是挨了老丈一下,恐怕骨頭都得斷。”

  馬援這些年行走郡國底層,看盡形形色色,一眼就瞧出第五霸的虛弱全是偽裝的,倒是腳下底盤穩如磐石作不得假。

  更何況他已經打聽過,這老漢曾一拳打倒壯漢,一腳踢斷過輕俠肋骨,裝什么裝?

  “后生眼力倒是不錯。”

  第五霸有些尷尬,他還是要點臉的,忽然之間,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坐得跟鳩杖一樣直!

  “老丈勿慮也,我請你來,只是問問話。”

  馬援遂問起鮮于褒臣妾舉咎的事,說第五氏秋天時給鮮于褒送過錢帛。

  “我家送來時明明是梨,怎么變成錢帛了?”第五霸愕然,一臉的冤枉:“督郵,鮮于褒之父與老叟是同僚,梨熟了送給子侄嘗嘗,也算行賄?”

  一旁的佐吏急道:“但梨筐下,卻壓著不少錢帛,據那舉咎的臣妾說,是第五氏欲求得太學生名額……”

  “荒謬。”第五霸哈哈大笑起來:“督郵來自外郡,恐怕對此間事有所不知。”

  “吾孫第五倫,在官學名列第一,本可前往太學,可他卻因孝悌之義,讓學于宗兄,此事郡人皆知。”

  “不止如此。”

  第五霸來勁了:“后來縣令征辟我家伯魚為孝悌,他又辭了。”

  “郡尹聽聞后,再除伯魚為主記室史,他還是辭了!”

  “督郵,你且說說,伯魚連送上門的官都不做,我家何必為了區區太學名額,而給縣宰行賕?”

  馬援笑道:“然后第五倫就被舉了孝廉?”

  第五霸臉色一沉:“這兩事間有何干系?孝廉是郡尹舉的,跟縣宰無關。”

  若換了別人家,早抬著第五倫的郎官身份來壓這小督郵了,但第五霸盡量不提及孫兒,哪怕自己遭殃,也不能將他牽連。

  這時候又有小吏過來,附耳低聲稟報,馬援遂頷首:“吾知之。”

  然后便一揮手:“話已問完,老丈可以走了。”

  第五霸一愣,他的話確實沒問題,但這馬援不簡單,恐怕還要扯皮一陣,怎么就肯放自己走了?

  而第五霸離開后,佐吏有些不解:“督郵,就這樣將這老匹夫放走?若能交給下屬,也不必毆打,關上他一夜不得安寢,定能招供。”

  “你想自斃么?”

  馬援看著這愚蠢的下屬,說道:“律令有言,年七十以上,人所尊敬也,非首、殺傷人,毋告劾,毋連坐。前朝就出過這樣的案子,有鄉中小吏因持鳩杖老者有犯法之嫌,便擅自扣留,導致其病逝,雖然沒有毆打,最后那小吏也被判了棄市。”

  鳩杖老人能不惹就別惹,若是做得過了,人家鬧將起來,最后理虧陷于囹圄的,說不定是自己。

  佐吏一心立功,反駁道:“過去律令不準奴告主,此番不也改了么?督郵,非常之時,應當用權。”

  馬援不再言語,冷冷看向佐吏,這次的事,最積極的就是底層斗食小吏,他們光腳不怕穿鞋,總希望能靠辦個大案一步登天。

  “你在教本督郵做事?”

  第五霸走到縣寺外時,卻見第五倫已等候在外。

  “伯魚怎么來了?”

  “在常安聽聞消息后便立刻回家。”第五倫關切地問道:“那馬督郵,沒有難為大父罷?”

  若是有,逼急了他還真效仿三國演義張翼德,鬧一出鞭打督郵來。

  “他敢!”

  第五霸再度張狂起來,扛著鳩杖上肩,與第五倫到一旁,說了在里面的事。

  “老夫一通義正辭嚴,說得那小馬督郵無言以對,只避席向老朽賠禮告罪,又親自將我送了出來。”

  為了不讓孫兒擔憂,第五霸對整個過程輕描淡寫,表示一切都在掌握中。

  但關鍵處,他還是如實以告,比如馬援一眼就看穿了他倚老賣老,確實極難對付,但不知為何,最后卻輕輕放過。

  第五倫也沒想明白為何,唯一能肯定的是,馬援此人,他竟是有印象。

  具體來說,其實是先知道五虎上將馬超,畢竟前世三國游戲太多了……又籍此聽過馬超的祖先“伏波將軍馬援”之名。

  但馬援的具體事跡、籍貫,甚至所處年代,第五倫這歷史盲就不清楚了,今日聽聞才恍然大悟。

  若不是湊巧同名的話,除了皇帝王莽,國師劉秀外,他在這個時代,就有第三個認識的人了。

  這時候,卻有小吏趨行而出,朝第五倫作揖。

  “第五郎官。”

  “馬督郵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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