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出城南東頭第一的覆蠱門,來自南陽的太學生們在門亭休憩喝水,劉秀身旁卻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
“文叔,我就跟在后頭,卻是一字不漏都聽清楚了!”
劉秀轉過身,卻見是一個稚氣未脫、頭戴儒冠的孺子,個才及他肩膀高,滿臉的促狹。
此人名叫鄧禹,字仲華,年僅十三,比劉秀小了整整十歲。
和等了好幾年名額才當上太學生的劉秀不同,鄧禹是出了名的神童,別人家的孩子還在學論語孝經,他卻已能熟背詩經三百篇。加上鄧氏乃新野大族,財力雄厚,鄧禹年紀小小,竟以南陽官學第一的身份入選。
因劉秀家和新野鄧氏有姻親,二人便結伴而來,十分親附。
劉秀拿他當弟弟,大嘴巴厚唇露出了笑:“你聽到了什么?”
鄧禹湊近低聲道:“當然是‘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好啊,文叔原來早看上陰氏淑女了。”
陰氏亦是新野縣大族,與鄧氏有親,今年春天的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間,為流杯曲水之飲。劉秀受鄧氏邀請去到新野,就遠遠見到了陰氏淑女,觀其舉止有度,又見容貌甚美,便心悅之,算是一見鐘情。
當時鄧禹也在場,敏感的他就覺察劉秀有異,今日再聞其志向,頓時知道劉秀為何連拒幾次縣中姻緣。
只是陰氏淑女的年紀,與鄧禹一樣,可比劉秀小了整整十歲,還是個孩子啊。
劉秀倒也不慍不羞,只道:“聽到便聽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我每個字都是誠心而發,又非戲言,沒什么丟人的。”
“陰氏淑女年紀雖小,我便安心等到她十五及笄,再請吾兄替我去提親,到若得到陰氏允許,我便是‘有妻子則慕妻子’了。”
他又嚴肅起來:“仲華,但這話還是勿要傳出去,以免污了淑女名聲,那就是劉秀的罪過,我百死不足償。”
鄧禹知道劉秀是個謹厚之人,一看他認真了,連忙表示絕不會泄露。
不想劉秀卻笑道:“我說的是后半句,前半句,我巴不得你傳回南陽去,好讓吾兄劉伯升知曉。”
提及自己的兄長劉縯,劉秀眼神里都透著憧憬和崇拜:“我這一生注定比不上伯升的慷慨大節,但若他聽說我想要仕宦為奮武,應該會欣喜吧。”
“至少,伯升就不會再譏諷,說劉秀沒有志向,只喜耕于稼穡田業,謹修于家事,順悌于族黨,這一生充其量,不過一介鄉里之士!”
“什么,揚雄也住在宣明里?”
第五倫與景丹抵達了位于北宮墻外的郎署,與王隆匯合。說及昨夜偶遇揚雄之事,王隆便興奮起來。
“伯魚、孫卿,能與揚子云為鄰,汝等何其幸運!若是可以,我愿用北闕甲第的居所,和汝等交換!”
換啊換啊……瞧瞧這說的是人話么?
第五倫直想翻白眼,北闕甲第,那可是京師二環內的顯貴外戚樓盤,被壽成室、桂宮、北宮夾著,南出就是常安的中心:北闕廣場,簡直是市中心黃金地段。
而宣明里遠在偏僻的三環一角,這就意味著,他和景丹每天都要起一大早,擠著清晨的人潮,趕好幾里地過來。王隆則能慢悠悠起床吃飽朝食,再出門過個馬路,就到郎署了!
不同房產,貴有貴的道理啊。
王隆倒不是有心炫耀,他確實是揚雄的小迷弟,開始念叨這位大文學家的成就來:“吾等在小學時識字所用的訓纂篇,便是出自揚雄之手。而在辭賦上,世人常將他與司馬相如并列,稱‘揚馬’,且看,這可是揚前馬后,而非‘馬揚’。”
而后王隆便大贊揚雄的作品,從早年的反離騷蜀都賦,一直到入朝后的四篇大賦,頗多溢美之辭。
“揚子云之賦,不但詞藻奇古華贍,且構思深邃,我常常想,那些詞句,絕不是人能想出來的。不行,往后我也要搬到宣明里去,向他就近討教。”
王隆說著連郎署都不進了,只想快去向揚雄求問辭賦之道,第五倫和景丹連忙攔下這賦癡兒。
這時候,來自全國各地的孝廉郎選也紛紛抵達郎署,足有數百人之多,沒辦法,擴招了嘛。
第五倫看到了同郡的蕭言,蕭言卻嫌棄地離他們遠遠的,只與其他郡的貴戚子弟往來。
景丹告訴第五倫,他們雖被選孝廉入朝為郎,但卻只是最低級的“外郎”。
“給事省中者為中郎,給事宮中的稱郎中,給事宮外者為外郎,品秩最低,連壽成室都進不去。”
那是當然,不知根知底,怎能將幾百號人全放進國家中樞里?他們目前連執戟宿衛宮室的資格都沒有,距離外放去做縣官也還早,得先在中央熟悉朝廷體制、文書律令,乃至春秋決獄。
最最重要的,是得經過幾個月新朝特有的……政治教育?
負責管他們的官是“左中郎將”,剛開始時露了個面,象征性地講了幾句空話。
而后便匆匆離開,讓幾個老儒博士來給眾人宣教,以一篇名為劇秦美新的文章,作為“新郎官”們的第一課。
這確實是奇文,開篇就從玄黃不分、天地相混,講到生民始生、帝王始存,一下子又說到三代盛世。
三代鼎盛之后,難以為繼,禮崩樂壞,所以才有孔子春秋之作,六經里描繪了三代的理想社會:老有所養,幼有所教,男女別途,路無拾遺,所有人的道德、仁、義、禮、智都臻于完美。
接著,老儒口中王道凌遲的“季世”就來了。
這文章以為秦屈起西戎,根本不知禮儀為何物,而將商鞅之法稱之為邪政。至于殘滅古文,刮語燒書之類的罪過,更是擢發難數啊!所以才二世而亡。
瞧瞧,秦政何其劇也!
然后就輪到數落漢朝了,這部分內容倒不多,主要指責漢家繼承了很多秦制弊端,哪怕漢武帝獨尊儒術,但對圣人之道還愛得不夠深!這就導致帝典闕而不補,王綱弛而未張,至于漢宣帝搞什么“霸王道雜”,更是大錯特錯。
總結下來,在醇儒眼中,漢制仍不夠完美,因此天命發生了轉移。
當那文章開始講至“逮至大新受命”時,畫風一下子變了。
天下仿佛靈氣復蘇,什么玄符靈契,黃瑞涌出,一年內出現了足足四十八個祥瑞,湊到一起慶祝王莽代漢。
秦漢修宮室廟宇是折騰,秦皇漢武封禪是不體恤民情,北服匈奴是多事犯釁。同樣的事,新朝改定神祇、欽修百祀、明堂雍臺、修建九廟、四面出兵就是“上儀咸秩,壯觀極孝,洪業廣德”,文章里還慫恿王莽去泰山封個禪。
看看,新政何其美也!
第五倫都聽傻了,這文章作者,絕對是古代第一雙標狗啊。
再一想不由哂然,只要把德政仁義改成“民主”二字就易懂多了,古今中外馳名雙標套路果然一樣。
至于文章里說在新朝統治下,外面“百工伊凝,庶績咸喜”,恕第五倫眼瞎,他從長陵到常安,一路上就沒看到過,反見一片王朝末象。
最后,兩位老儒總結全文,表示從前,五帝繼承三皇,三王追隨五帝,皆遵循古道。秦朝違背了這個理想,才會二世而亡,新室則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朝著這個方向努力,所以值得稱美。
“天子之新政,不僅上承天意,也繼承了圣人之道,雖有跳梁小丑阻礙大勢,但終究是要實現三代之治的。”
他們現在絕對不會想到,新朝竟一世而亡,較之秦之劇而更劇,哪里美了?
第五倫還在那感慨,卻不料下一句竟是要眾人將這文章抄下來,回家好好誦讀。
抄完之后已到下午,第五倫偷瞄景丹,景孫卿臉色也有些怪,只對第五倫搖搖頭,看來他的感觸差不多。這些話也就騙那些讀書讀傻的人,對從基層一路趕上來的景丹而言,就是個笑話。
等總算結束這堂政治課后,第五倫摸著發酸的手腕,出來忍不住問王隆:“這文章文采飛揚,文山可知是誰人所作?”
在第五倫看來,文筆確實華麗鋪陳,但通篇都是阿諛奉承的嘴臉,全然不顧事實,作者一定是王莽的御用文人吧。
王隆倒是不覺有異,自然而然地笑道:“伯魚難道不知?十年前作這劇秦美新說的,正是揚雄啊!”
今日郎署之行,倒也不是全無收獲,第五倫領到了自己的官袍和印綬,代表中級官吏的銅印黃綬掛在全黑的皂袍上,倒是很有精神。
從今天起,他就是三百石郎官,又稱之為“下士”。
新朝官吏等級分明,效仿周時制度,從最高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加上附城為諸侯。中二千石曰卿,二千石曰上大夫,比二千石曰中大夫,千石曰下大夫,六百石曰元士,五百石曰命士,四百石曰中士,三百石曰下士,秩百石曰庶士。
算下來,一共15級,第五倫才是2級小官,在這座官階金字塔處于底層。
而揚雄,曾經爬到過比二千石的中散大夫,還作為王莽的御用文人,為他取代漢朝唱了不少贊歌。
只是,這十年間究竟發生了什么,讓這個本該在新朝混得不錯的文人丟了飯碗,如今孑然一身,家徒四壁呢?
帶著疑問,第五倫不由看向他家堂宇,揚雄又來了,正一邊蹭著酒和飯食,一邊與慕名而來的王隆聊辭賦。
王隆剛來拜訪,奉上自己的前作秋菊賦,表示要向揚雄學習,也寫一些體國經野,義尚光大的鴻裁雅文出來,流傳后世。
揚雄卻神情復雜地看著這后生,搖頭拒絕:“辭賦者,童子雕蟲篆刻也,壯者不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寫賦了。”
這時仆從第四喜端著飯食上來,嫌棄揚雄不請自來,遂無情戳穿了他:“揚翁,這不對罷,我怎么經常見有好事者載著酒肴來向你請教游學時,你從未拒絕呢?”
這話讓揚雄老臉一紅,他這幾年處境艱難,而除了一身學問又身無長物,只能靠“賣知識”來混點酒錢,吃人嘴短嘛。
但那些所謂的游學弟子,不過是沖著他文名而來,利用完就斷了交情。唯獨來自巨鹿的太學生侯芭比較實誠,一直對揚雄以師待之,每隔幾天就背著糧食,來替他清掃院落。
王隆對辭賦太過著迷,怎肯放過這“司馬相如后第一人”,錢他家有的是,遂表示,愿意帶著束脩和美酒再來拜訪,希望揚雄能收他做弟子。
聽到“酒”字,揚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神情變得十分猶豫。
他雖然老來貧賤,卻也不是沒有機會掙錢。當年撰寫法言時,蜀中有富人愿出十萬錢,就希望在書中留下名字。揚雄斷然拒絕,說富人無義,正如圈中的鹿,欄中的牛,怎么能隨意記載呢?
可此一時彼一時,肚子里的酒蟲不饒他啊,揚雄最后只能長嘆息道:“既然君子心意至誠,我便隨便指點一二罷。”
“我其實沒什么天份。”
算得上漢朝數一數二的辭賦家揚雄謙遜地說道:“但只認準一點,基礎要打牢才行。好好記住這句話,能讀千首賦,則善為之矣!”
王隆拼命點頭,聽得很認真。
揚雄笑道:“我這些年收集了古今幾乎所有辭賦,從屈子到前朝宣帝時的蜀人王褒,應有盡有。文山,你且去將它們全誦讀十遍,抄錄三遍,再來見我!”
王隆沒察覺不對,只以為掌握了秘籍,歡天喜地地跟著侯芭去揚雄家了。
第五倫和景丹在旁聽著,差點沒笑出聲來,果真是隨便指點啊,看來,揚雄起碼有五六天清凈了。
揚雄也不回家,還賴在這,眼睛不時看向第五倫,欲言又止。景丹了然,立刻起身回屋,他才拄著杖一瘸一拐過來,朝第五倫拱手。
“昨日得了伯魚相救,又在桓君山和我弟子公輔面前,給老朽留了一點顏面。我家貧,除了空空的酒壇就再無他物,實在是無以為報。”
揚雄抬起頭,態度真誠:“老朽七十有一,此生祿祿,若說還有什么自得之處的話,那便是學問廣博。”
“伯魚若是像王隆一般,想要學老夫的一門學識,我一定盡心教授,分文不收。”
第五倫卻沒太大熱情:“小子來自陋鄉鄙野,孤陋寡聞,除了辭賦,還真不知大夫都會什么?莫非是五經?”
揚雄搖頭道:“我少而好學,但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對五經不太擅長。”
他和桓譚,都不是典型儒生,反感在五經章句里耗盡一輩子的俗儒,認為讀了原文理解圣人之言即可,而將時間用在試圖蹚出一條新路上。
揚雄著迷老莊玄學,桓譚則對無神論十分篤信,只是這一路荊棘,殊為不易。
而揚雄確實是位高產的大才子:“我好古而樂道,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
“以為經莫大于易,故作太玄。”
“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
“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纂。”
“箴(zhēn)莫善于虞箴,作十二州箴。”
“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而傳頌甚多。”
“至于其他篇章,則有蜀王本紀趙充國頌等。”
說了這么多,揚雄卻絲毫沒提劇秦美新,那才是他流傳最廣的作品吧,都變成朝廷宣傳教材了。
提及自己的得意之作們,老揚雄也恢復了一點自信,笑道:“不知伯魚想學哪一種?”
但第五倫拒絕得很干脆。
“不,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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