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覺得第五倫不簡單后,景丹對他不由多了幾分觀察。
雖然都叫豪,但邛成侯家和第五氏,無疑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拿住的地方來說,景丹去過第五倫家,不過是小小塢院,能容四五十人棲身而已。
而這邛成侯家的長平館,可是前朝行宮,東西三里,南北四里,趕得上一座小城了。宅院數不清究竟有幾進,屋舍皆徘徊連屬,重閣修廊,院墻上飾以綺畫丹漆,穿行其中,終日不能遍達。
而院落中間還有花園,激流水注溝渠,挖開平地積為池沼,又構石為山,高數丈。奇樹異草,無不種植,時值九月,百花凋零,唯獨圃中的黃菊正盡情綻放。
景丹只記得當年自己初次受邀前來,都有被震撼到,按理說像第五倫這種小戶人家的年輕人,沒見過什么世面,更應瞠目而觀才對。
但第五倫臉上卻一點驚奇之色都沒有,打進了長平館,就只是隨意地左右看看,也無艷羨之情,這份鎮定自若在出身寒門的年輕人身上極少見。
景丹卻不知,對第五倫來說,邛成侯府的觀光之旅,新鮮則有,震撼卻無。
作為一個現代人,見得最多的就是“大場面”,高廈林立就不提了,古代的皇宮奇觀,前世旅游時他也去過不少。更何況,這邛成侯家以財力精心打造的花園,從設計到管理,在第五倫眼中確實很一般,放后世,隨便拎一個縣城的人民公園就能吊打。
但從外到內縱觀邛成候的家底,第五倫還是有點羨慕的,光僮仆就有八九百人,加上族丁、徒附賓客,便有兩三千人之眾,以王元的地位名望,一旦天下有變,號召本縣上萬人聚集在手下不要太容易。而第五里太小了,若他也有如此大的基業,便能做更多事,往后救更多人。
同行的景丹就這樣一路觀察第五倫,見他多是云淡風輕,直到路過一個小園時才停下腳步,目光瞥了進去。
景丹也隨之而望,卻見是幾個奴仆,奴兒衣紈履絲、婢女也麗美奢華,莫非是起了少年心性?
但第五倫看的不是人,而是狗。
幾條毛發油亮的狄犬,正趴在上好的蒲子席上,大嚼鮮肉。
那可是第五里普通族人一年到頭,只能吃上三四次的好肉啊。
第五倫沒說什么,這是別人家的事,愛吃啥吃啥,他管不著,步伐只稍稍停頓,便跟著眾人到了長平館庭院廳堂。
客人們按照等級分別坐于堂下、堂上、上席,第五倫本要在院子里落座,邛成候家丞卻連忙過來朝他作揖:“老仆愚鈍,先前不識君子高名,家主和隗大夫說了,請君子與景曹掾上席就坐!”
那就聽安排唄,第五倫只跟著家丞往里繼續走,卻見正廳高大堂皇,青銅燈架如同枝葉繁茂的大樹,外面天還大亮,上面的膏燭卻不要錢似的燃燒。
主廳的堂上能坐十余人,多是樊筑等“前朝遺老”,他們看到第五倫得以繼續往里,都露出了或羨慕,或不服的眼神。
位于最里面的是一座與大廳相套的小堂,分東西席,東席坐著邛成候王元,還有一位面容文稚的年輕人,應該就是其族侄王隆,在郡中以文學聞名。
西席之首是隗囂,其次為蕭鄉侯嫡子蕭言,再次為景丹,正與隗囂低聲攀談,抬頭看了第五倫一眼。看得出來,隗囂似乎挺欣賞景丹,加上他是郡尹親信,這才升了位置。
第五倫就理所當然地坐到了西席末位,心中暗道:“我能進上席,恐怕還多虧了國師劉秀那句‘少有賢行’吧。”
而宴席之上,第五倫更加直觀地感受到了豪大家和普通人的貧富差距。
他面前案幾用的是珍貴的桂木制作,黑漆涂染,雕鑲了讓人目眩的花紋。席子也不一般,也不知用的什么名貴草木,跪上去軟軟的,不像平民家里的草墊一樣扎膝蓋。
奴婢們早就熟練地將餐具擺好了,什么爵、觴、樽、俎,第五倫無法全部叫出名字,堂中央還放置一個熱氣騰騰的青銅大鼎,鐘鳴鼎食之家啊。
案幾上則是銀口黃耳的金屬杯盤,雕文彤漆的酒壺,還有自河內野王、做工精美的羽觴漆耳文杯,低頭一看,木胎紅底的杯中有“君幸酒”三字。
想想他們家,只有不多的漆器,還得有貴客才用,平日都使陶器、葫蘆瓢,與農夫區別不大。
至于食物,倒是沒什么好說的,無非是殽旅重疊,燔炙滿案。除了日常所見的肉類豬牛羊雞鴨鵝一應俱全外,還有魚鱉、鹿胎、鵪鶉,來自南方的楚橘、販于蜀地的枸醬,在景丹等人看來,算是物豐味美。
想想第五霸吃飯時,不過是豆羹黃飯,佐餐的常常只有一醬一肉,遇上喜事或客人才加菜,亦不過魚膾熟肉,不至于像這般,將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統統撈來,五湖四海之美物皆燴成佳肴。
第五倫只能感慨一句,這就是有錢人枯燥無味的生活。
這時候,東道主王元起身舉樽笑道:“詩云: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今日列尉郡閭右著姓會于長平館,豈可無絲竹鼓瑟之樂?”
他拍了拍手,廳堂兩側的樂者側身跽坐,或擊缶、或鼓瑟。一群邛成候家養的美艷舞者翩翩上堂,揮動衣袖,體態恣意,跳的是趙地中山的婀娜舞步,那是前朝“妖后”趙飛燕的故鄉。
第五倫瞅了一眼隗囂,他并沒有任何異色,只笑呵呵地享受這一切,顯然是習以為常。
滿堂眾人都觥籌交錯,歡聲笑顏,入席前隗囂在外面一本正經宣布的常安孔子之政,皇帝王莽帶頭的簡樸之行,還有什么群飲罪,早就忘到了腦后,果然是只許州官放火啊。
這新朝確實是奇葩,為政的拍腦袋下詔,想一出是一出。下面的人則在車馬上佯裝遵從樸素,關起門來卻一切照舊。不知王莽曉不曉得這種陽奉陰違,知道了又是何種表情?
宴席上并沒什么值得一說的事,王元先給眾人引薦了第五倫。這時候第五倫瞥見,坐在西席第二位的蕭鄉侯世子蕭言在滿堂歡笑絲竹中,卻板著個臉,偶爾目光與第五倫對上,竟厭惡地挪開了。
而坐在蕭言旁邊的景丹要舉酒敬他,蕭言也只單手舉爵,弄得景丹有些尷尬。
也是,從漢高祖時就一直傳國,十多代人皆是貴胄的蕭家,雖然改朝換代了,卻依然是人上人,都可以算“世家”了。如何樂意與第五倫這種寒門子弟同席?對他而言這簡直是奇恥大辱,若非顧忌隗囂與王元的面子,蕭言幾乎都要拂袖而去。
第五倫家是小地主,一代代衰敗,腳已經踩到了泥巴地里,與里民同列。而蕭氏傳十余代皆為列侯,早就高高在上飛在云端中,再不接一絲地氣了。
吃了一會,眾人皆酒足飯飽,王元便起身,邀約大家做重陽之宴最重要的活動——佩茱萸登高。
登的卻不是山,而是長平館中的高臺,臺修在一座小塬上,能站下數十人。
登到臺上后,秋風掠過平原,除了涼意外,還帶來花苑中的菊香。眾賓客都頭佩茱萸,跟隨隗囂、王元,臨高而俯觀,看著西邊、南邊一望無際的邛成侯莊園,奉承些阿諛贊美之辭。
第五倫卻被東北方的場景吸引了目光,腳步不由自主走了過去,然后站在邊緣,瞪大了眼睛。
這是自進長平館后,景丹頭一次見到,第五倫露出了驚異震撼之色。
他看到了一個割裂的世界!
如果說方才大半天,第五倫游走在一個充斥名貴奢靡的世界,如今,站在這富麗堂皇的巍峨高臺上,才目睹了世界另一半的真相。
長平館以東,一道高聳的堤壩之外,過去是澎湃的涇水干流,可現在卻完全干涸,只余有烈日下龜裂的河床,好似一條扭曲的丑陋傷疤,將天地一分為二。
這條渾濁的大河來自黃土高原,素來以洪水猛烈、輸沙量大著稱,兩年前因為雍塞而改道,轉向東北方流去。
此事第五倫聽祖父說起過,但當時感觸不深,直到今日親眼目睹,才知道那場水患有多猛烈。
東北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農田里閭,卻被改道的涇河所侵。大水一沖,幾十個村落、數千頃地毀于一旦。如今第五倫能看到的,只剩一片狼藉的殘垣,以及淹沒在泥水里的田地,河邊蘆葦倒是長得老高。
這時候景丹也過來了,見第五倫這模樣,知道他沒來過縣北,遂道:“前年秋,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涇水大溢,郡北數縣受災。”
他壓低了聲音:“不過邛成候和蕭、樊等十一家卻未受損,只因他們提前在瀕河處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沒有堤壩保護的窮閭民戶,上萬人流離失所。”
“當時張郡尹初至郡,前任留下了虧空,郡倉余糧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戶懇求豪右,說服他們各自出點糧秣,但……”
“大尹親自出面都沒要到?”
景丹點頭道:“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蕭氏出了五百石,其余各家多是兩三百石。至于樊氏,才肯拿百余石出來,還沒伯魚家的義倉多。”
百余石,那樊筑一件衣服都值這個錢吧!
這點糧自是杯水車薪,賑濟出現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饑民們餓得拔樹皮,準備流亡時,各家豪右似乎良心發現,紛紛派人帶著糧食游走在受災貧民中,表示愿意將糧食借給他們。
第五倫明白了:“那糧食,是高利賒貸吧。”
“沒錯,借一還二,甚至還三!”
景丹道:“朝廷當時正在北伐匈奴,南擊句町,西平羌亂,邊境駐扎了二十萬人,關中糧價奇高。郡大尹已經盡力周旋,但救濟糧秣遲遲不到,災民們為了不餓死,只能借了諸家糧食。”
“大水已將田畝家園沖毀,以邛成侯為首,各家又不愿合力出人出錢,將河道歸于原位,因害怕河道再改會波及他們田地。大尹上奏朝中,卻敵不過邛成侯家有人脈,只能維持現狀,至今郡北仍不時有水患。”
“于是失了家園田地,又身負借貸的百姓,就只能與各家豪右簽了契約,做了佃農賓客。”
當然不是奴婢,這是繞開了王田私屬令,沒有產生買賣,卻能變相地吞并人口。畢竟邛成侯和蕭氏的地太過廣袤,動輒幾百上千頃,而佃農作為消耗品,每年可不得累死十幾個,必須不斷補充。回過頭災民和郡尹還得感謝這些豪右的“義舉“!
難怪他們不肯出賑濟糧,原來是打算發國難財啊。
而那些年老或瘦弱有病的農夫,無人收留,就只能在殘破的家園茍延殘喘。第五倫遠遠能看到有人影在邛成侯家已經秋收過的地里挪動,彎腰拾取著什么。
她們是拾穗人,因為家里糧食不足,為免饑餓,帶著孩子來地里找點收割時不慎遺落的粟穗充饑。運氣好的話,一整天能拾取一頓的口糧。
但才一會,就遭到了守田的大奴放狗驅趕,一個身材矮小似是孩子的身影摔倒在地,被惡犬撲上去兇猛撕咬,看得第五倫不由捏緊了拳頭,直欲去踹走惡犬,可惜隔著太遠。
好在那孩子最終還是站了起來,只是一瘸一拐回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第五倫目睹了這一幕,再回首看看邛成侯府的奢華,亭臺高閣崛起于院墻之中,不由觸目驚心。
真像啊,高樓大廈與貧民窟相鄰,這邊窮奢極欲,那邊垂死掙扎。
古人云,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這次他算是切身體會到了。
兼并與擴大自家財富是豪右本能,連第五氏都想這樣。但他覺得,做人,還是要留一點良知和底線的。為富不仁,要不得!
“伯魚可知,為何我去了第五里后,頗覺驚異么?”
景丹說道:“這世上,很難找到與你家一般有仁德的閭右之家了,義倉居然不收利息,還愿借耕牛鐵器給貧民,佃農的田租也不高,實屬罕見。”
慚愧,第五倫的初衷,其實是為了收買人心。只是在那場秋社后,隨著他進一步融入這個時代,融入身邊的人,這些事做著做著,連他自己也當了真。
畢竟,他這一世是地主家的傻孫子,是剝削階級。
可前世,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他們這一代人很幸運,生活在充滿希望的年代,耳濡目染了一些事,三觀基本固定了下來。書本上學的歷史,那些振奮人心、激情澎湃的口號,潛移默化印在了靈魂深處。以至于做事說話時是現實主義者,骨子里卻是理想主義。
景丹還在那感慨:“若諸家都愿像你家一般,分糧減息,以里仁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聽到這,第五倫下意識脫口而出:“若是不愿,就得讓他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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