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
太子李弘行完禮,這才邁著不徐不疾的步子,在一幫侍從的陪同下,向蘇大為走近。
他的個子長高了不少,臉頰卻更瘦削。
不過臉色看著尚可,一雙眼睛里,透著一抹掩藏不住的喜悅之情。
“阿舅,聽說你入宮了,我趕緊來見你。”
“怎么了?”
蘇大為失笑問:“不是才見過。”
李弘左右看了一眼,輕輕揮手。
跟在他后方的侍從立刻散開一些,并且隱隱守著四方,防止有其他人接近。
蘇大為看著一幕,心中的感覺是,太子的羽翼已經漸漸豐滿了。
開始有自己可用的班底了。
李弘走近兩步,壓低聲音道:“阿舅,我之前問你的事,你還記得嗎?”
“你是說……遷都的事?”
“是。”
李弘向蘇大為拱手道:“我聽說今日在含元殿上,阿舅大出風頭,父皇和母后也極為欣賞,所以想求阿舅指點一二。”
“遷都的事很急嗎?”
“急。”
李弘的目光向后掃了掃,確認安全后,才轉頭向蘇大為,誠懇的道:“出了昨天的事,必然有一批人被清理出去,不知多少人會因此受牽連。”
停了一停,他猶豫了一下接著道:“母后一定會擴大打擊面,將反對遷都的人都清除掉。”
蘇大為不由多看了李弘一眼。
太子的敏感度還是可以的。
“再加上今日阿舅在含元殿上的表現,只要治疫之法能有效,朝臣再也沒法阻止父皇母后遷都的決心。”
說著,李弘的眉頭微微皺起,顯得憂心仲仲。
他身為太子,在這種事上,理當與李治和武媚娘站在一起,但是看他的神色,卻又不像是想支持遷都的樣子。
“太子有什么為難處嗎?”
蘇大為輕聲問:“你不想遷都?”
李弘搖了搖頭:“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母后主意已定,只怕父皇也會讓她三分……如若父皇和母后去了洛陽,長安必然需要我留守,只怕要好久見不到父皇他們,也見不到阿舅你了。”
原來這才是他所擔憂的地方。
無論身份多么高貴,他的本質,仍是李治與武媚娘的兒子。
仍有對父母的渴慕。
心中害怕遠離父母。
蘇大為一時啞然,停了一停,才道:“太子仁孝。”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將李弘與太子的身份分開看。
他是太子,可他也是個普通人。
哪怕平日里被教導著裝出成熟的樣子,其實內心里仍是個孩子。
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有意無意模仿著李治,模仿著武媚娘。
為的只是得到父母的一句夸獎。
若每天醒來看不到父母,他也會慌張。
哪怕他在人前不敢顯露。
可那顆心,依舊是不安忐忑的。
蘇大為沉吟片刻道:“太子你問遷都的事,我左思右想,只有一句話送給你。”
“請阿舅指點。”
“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李弘呆了一下,顯然想不到蘇大為會說出這個答案。
看似說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說。
順其自然,豈非什么也不做嗎?這種答案還需要阿舅來說?
“并不是什么也不做。”
蘇大為一眼看出李弘的心思道:“我初學道,看道德經上說,無為而無不為,開始不解其意,這些年倒也慢慢懂了,無為不是讓你什么也不做,而是明知自己無法改變的事,不妨放一放,將自己能做的事,盡力做好。
順應環境和規律,順勢而為,自然就是無不為。”
“阿舅,我不明白,這和什么也不做有什么區別?”
“區別可大了。”
蘇大為拍拍他的肩膀,看著太子一副老老實實聆聽的模樣,心里也不由感概。
在人前莊重威嚴的太子,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流露出這副學生求教的模樣。
“什么也不做,是放任,是自暴自棄,隨波逐流。順其自然是該順應的順應,該努力的努力,無為,本質還是為了有為。
但這個有為,是你能努力的部份。
如果是你努力也無法改變的地方,又何必多糾結。”
蘇大為待李弘消化片刻道:“就說此次遷都,如果陛下和阿姊真的打定主意,那么它就必然會發生。百官阻攔不住,太子也不可能改變他倆的心意。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遷與不遷之間,來回選擇糾結,這本就不是你能改變的事。”
李弘聽得瞳孔一縮。
頭腦里,仿佛有一道電光劃過,一瞬間,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是啊,自己糾結有何用?
就算自己不想,那么事情就不會發生嗎?
該發生的,必然會發生。
既是如此,又何須糾結?
等待結果,然后在這個結果中,盡力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這才是正理。
蘇大為看著太子臉色不斷變化,也不出聲打攪他。
其實道理就是這個道理,大道至簡。
正如世人皆因為自己的喜好,去追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在這個過程里痛苦迷失。
卻從未想過,那件東西本就不是自己的。
自己能擁有掌握的,只有自己而已。
甚至許多迷失的人,連自己的情緒和行為都無法掌握,只憑著本能欲望控制著情緒,去做種種傷人害己之事。
道家稱之為迷障,佛家稱之為求不得、五蘊盛。
不經歷一些事,道理就始終是道理。
聽一萬遍,也不會真的感同身受。
只有經歷得多了,才會從感性上,從生命情感上,產生頓悟。
思維層次提升,精神上破繭成蝶,從過去的迷障中走出來。
蘇大為的話,自然也是極簡單的。
卻是恰好合了李弘的心境,令一直在黑暗中苦苦思索,找不到出路,在李治和武媚娘和百官之間左右為難的李弘,一下子仿佛找到了一扇新的窗口。
他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叉手向蘇大為鄭重行禮:“多謝阿舅點醒我。”
“想明白了?”
“雖然還未完全解脫,但我已經此事該如何做了,有了方向,一定能比之前做得好。”
“如此甚好。”
蘇大為也頗為欣慰。
太子一直是個倒霉的孩子。
雖然一出身就被封為太子,但實則并未享受到什么。
相反,這對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種無法推卸的責任。
而且他從小便患上肺癆,也就是肺結核,一直被病痛所折磨著。
他的內心,其實比一般的孩子更敏感和脆弱。
更渴望著父母親人的認可。
可惜,他生在了帝王之家,又被當做儲君來培養,無論做得有多好,始終無法得到想要的那種正常父母親情。
“想明白了就好。”
蘇大為以手輕撫李弘的背。
只愿李弘性情能開朗些,至少在生命里,也能多見到幾縷陽光。
日后若為帝王,便要對抗無數的敵人,接觸到無數的黑暗與權謀。
真不知對他來說,是福是禍。
遠處一直偷偷打量這邊的太監和金吾衛,內侍官員,太子府官吏,看到這一幕,只覺得一陣眼皮亂跳,差點沒把舌頭給咬下來。
那可是太子啊!
這開國伯也忒大膽了點,對太子居然上下其手!
一會拍拍肩,一會摸摸背的,當自己家娃娃呢?
天子是真龍,太子怎么也是條小龍吧,就這樣被蘇大為捏肩摸背摸頭摸屁股……
這成何體統!
一雙雙眼睛,透著強烈的嫉妒。
心里破口痛罵,實則也明白,那是嫉妒到發狂,恨不得取而代之。
太子與蘇大為如此親近。
被摸來摸去都不出聲。
日后太子登基,此人豈非可以只手遮天?
蘇大為抬頭看了看天色:“太子若無別的事,我就告辭了,阿姊和陛下準了我告假,我這些年在外征戰,甚少陪伴家人,趁現在有時間,要好好陪陪他們。”
李弘臉上流露出羨慕之色,嘴唇微微囁嚅,見蘇大為拱手要走,他忙開口道:“阿舅!”
“還有事嗎?”
“有一件……”
李弘咬咬牙道:“還有一件事,要請阿舅幫我。”
“何事?”
蘇大為看著太子的臉色,感覺他的神色很不對勁。
但是哪里不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來。
就見李弘在袖中摸索著,取出一張紙箋遞過來:“阿舅看看這個。”
蘇大為不解其意,順手接過向紙上一看,瞳孔頓時一縮。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好家伙!
蘇大為心中震撼,一臉難以置信的抬頭看向太子。
這上面,就差寫著“大楚興,陳勝王”了吧?
他想問李弘:“你也是穿越來的?”
但話到嘴邊,卻又忍住了。
只是沉默的看向李弘。
不能!
從后世穿越而來,以蘇大為的身份活在大唐,是自己最大的秘密。
任何時候,也不能透露這個秘密。
否則只怕有意想不到的危險。
太子李弘也一直觀察著蘇大為的神色,見蘇大為看向自己,沉默不語。
主動解釋道:“昨晚那伙隴右兵……”
“嗯?”
“入宮的隴右兵,還有幾個活口,父皇現在把這件事交給我在辦,我從其中一人身上得到這個……這個讖言。”
舔了舔唇,李弘接著道:“此事干系重大,那人又是阿舅你的舊部,此事,我不敢擅專,只有問問阿舅。”
讖言!
也就是大唐版的童謠預言。
比如唐初曾流行一陣“女主武王”,“女主昌”的讖言。
李世民如此英明神武,卻因為此事而茶飯不思。
最后直到將乳名五姑娘的李君羨殺了才覺得心安。
不要覺得很好笑,古人就是這么認為的。
讖言這玩意,神神叨叨,寧可信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