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跪坐于胡床上的大唐皇帝李治,張開微闔的眼眸。
房內芳香馥郁,一種帶著寧神氣息的檀香,化為千絲萬縷的煙霧,飄蕩在空中。
一名太監正立于李治身前,鞠躬道“圣人,外面有些動靜,據傳是有人夜闖宮禁。”
“什么人?”
“尚不知曉,看衣著好像是折沖府的甲士……”
“嗯?”
李治的雙眸一下張開,微微渾濁的眼里,閃過一抹震怒“今夜誰人當值?各門駐軍何在?”
雖然宮中各門、各衛,都有流輪值守的任務。
但一定有一名主將,有資格統御各處巡防。
擔任天子宿衛。
“今夜的宿衛是薛禮。”
“薛禮嗎?”
聽到薛仁貴的名字,李治心中稍安。
“各門駐軍沒有動靜。”
“他們沒動,那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
李治額頭上微微浮現的青筋略微平復,又問“皇后何在?”
“皇后在書房批閱奏折。”
“派些可靠的人去保護皇后。”李治整了整衣衫,雙足落地“懷玉。”
自他身后,站出一位彪形大漢。
此人身長八尺,手持一根通體瑩潔如玉的大棒,生得威武不凡。
面上五官立體而俊朗。
但是仔細觀察他的雙眸,卻有一種孩童般幼稚和懵懂之感。
“阿郎。”
“你去外面,看看是誰在鬧事,如果有人想闖禁宮,替我攔住。”
秦懷玉撓了撓頭,似乎還沒明白。
“辦好這件事,明日給你帶胡同里的胡麻餅。”
李治又道。
秦懷玉的眼睛里霎時亮了一下,大聲道“好!”
雖然阿郎說的什么闖禁宮,什么鬧事,他不太明白。
但是胡麻餅他是很清楚的。
那味道,特別香。
提起大棒,秦懷玉一臉歡喜的奔出大殿。
高舍雞叉手向蘇大為道“暗樁那邊的消息,至少有三撥人馬入宮了。”
“哪三撥?”
蘇大為端坐在書房內,眼眸中倒映著鯨油燈的光芒。
臉色一片肅然。
這大唐,當真是不讓人省心啊。
自己才解決了吐蕃的事,回來路上就遇上疫毒。
剛剛將蜀中的黃安縣理出頭緒,就又被急召回長安。
原本以為是件好事,自己終于可以歇息一陣,可以好好侍奉柳娘子。
不曾想,這長安城內,風云突變。
關于遷都還沒爭出個結果,突然又發生如此吊詭之事。
大唐如今的國力,皇權之盛,曠古未有。
居然真的有人敢強闖宮禁?
而且還是三撥人。
“已知的有一伙從隴右退下來的老兵卒,大約一個折沖府的兵力,他們還有內應,已經闖入宮里。”
蘇大為眉頭微皺,隴右兩個字,令他一瞬間想到了許多。
沉默片刻才問“還有兩撥呢?”
“第二撥人,是一批胡人。”
“胡人?”
“可能是突厥人,但是還有別的胡人。”
高舍雞能得到這些消息,自然是緣于蘇大為在長安布下的情報網。
當初雖然都察寺卿一職解了,但蘇大為在長安經營十余年,人脈深廣,除了都察寺,還有大理寺、公交署、市署、長安和萬年兩縣的不良人。
許多關系隱而不發,盤根錯節。
李治可以去了他的職,卻無法去掉這層關系。
這長安發生的事,瞞不過他。
當然,最有效的情報網,還是來自都察寺內,那些蘇大為當年留下的“暗樁”。
“至于第三撥……”
高舍雞遲疑道“可能不是人。”
“不是人?”
蘇大為的眼瞳深處,有光芒一閃而逝。
他想起,今夜遇到的老鬼,熒惑星君。
這么快,那批詭異就等不急了嗎?
詭異背后,是否有人在支持,或者蠱惑、利用?
現在這一切都還是未解之謎。
胡人、突厥人,是否是源自當年被蘇定方滅掉的東西突厥的余孽?
還是說,另有緣由?
否則這些人,為何要闖宮禁。
就算給他們闖入了,又能達到什么目的?
總不能天真的以為,真能殺了大唐皇帝吧。
“這些胡人究竟想做什么?”
這句話,是蘇大為下意識發出的。
站在他面前的高舍雞一臉難色。
這個問題,情報里沒有答案。
他答不上來。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你先下去吧,若有新情況再報與我。”
“喏。”
高舍雞退出房外。
蘇大為的目光看向窗口,雨好像小了。
但這空氣,不但不覺得清新,反而有一種血腥味刺鼻。
他的手指在桌案前輕輕敲擊了幾下,突然一伸手。
從窗口閃電般飛進一只鳥,正好落在他的掌心里。
那是一只紅色的小鳥,毛羽飄動,如鮮紅的火焰一般。
小鳥的喙短小而有力,一雙金色的瞳子顧盼有神。
連屋內的鯨油燈的光,都像是被它的瞳光所掩蓋下去。
蘇大為伸手輕輕觸了觸小鳥的腦袋。
它歪著頭,在指端親昵的摩挲了一番。
這是蘇大為當年從倭人神道教手里得到的“圣卵”所孵化。
這種圣卵被蘇大為懷疑是上古時的詭異,當今已十分罕見。
如手里這只小紅鳥,與他心意相通,但卻不知其名。
只因為像是《山海經》里提到的畢方,便以畢方為名。
手指觸著小紅鳥的腦袋,一幕幕它看到的畫面,通過某種玄之又玄的聯系,傳入蘇大為的腦中。
雨夜。
狂暴的詭異。
浴血的隴右老兵。
還有那伙不名身份突厥人的馬車。
這一切,都被畢方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
蘇大為現在讀出這些記憶,就如同看電影一般。
看完后,他輕輕一舉手,小紅鳥再次飛入夜空中,消失不見。
他手里能刺探情報的禽類不少。
有高原上的神鷹,也有遼東的海東青。
但那些只能傳遞消息,和偵察簡單的敵情。
要論事無鉅細,情報收集,只有畢方才能做到。
“事情有點不對。”
蘇大為喃喃自語。
隴右老兵……
居然是白天入城時見過的魏三郎那些人。
當時魏三郎對自己簡直是發自骨子里的恭敬與崇拜。
這樣的人,居然會在夜里做出這種事?
前后反差太大。
“三郎,為何要這么做?”
蘇大為忍不住起身,在室內踱步。
“李勣病篤、蕭嗣業老邁,如無意外,接下來,媚娘阿姊定會重用我,陛下也有意讓我替太子保駕護航,但是有人不希望我順利掌握兵部?”
他的眉頭緩緩揚起“這伙隴右兵背后的指使者,是沖著我來的?不,或許還有別的用意,但,一定會牽累到我……至于那伙突厥人……”
突厥人、隴右老兵、詭異。
這三者好像風馬牛不相及。
但蘇大為此時,卻隱隱有一種感覺。
這背后,似乎有某種矛頭,是指向自己。
右相?
窗外傳來輕響。
蘇大為轉頭看去。
看到一個一襲白衣,長發披面的女子,突兀的立在窗上,雨水自她的裙角滴落,濕膩膩的,流淌下來。
一記驚雷閃過。
天地間白茫一片。
只有那女人妖嬈的身影,刻在窗前。
“殺!”
秦懷玉大棒橫掃。
一名沖上來的甲士被他掃飛出去。
在半空中,就傳出刺耳的骨裂之音。
落地時,口中鮮血狂噴,夾著一些內臟碎片。
眼見是不能活了。
但是后方跟著的兵卒,還在源源不斷的涌上來。
“殺了他!殺了他我們才能活!”
魏三郎手執橫刀,怒吼著,揮刀向前。
他感覺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爆了。
全身的氣血,全都涌上頭頂。
心跳加快,呼吸加重。
滿眼赤紅。
眼里只有那個身高八尺,揮舞著玉棒,宛如妖魔一般的男子。
異人!
能對抗異人的只有……
一聲巨響。
手里的橫刀被秦懷玉揮棒掃過。
百煉橫刀,瞬間斷折兩截。
上半截旋轉飛出。
下半截連著刀柄,倒撞回魏三郎的懷里。
胸前的護心鏡瞬間凹陷龜裂。
一股力量從前胸沖入,從背后透出。
魏三郎身不由己,倒退數步,腳下一軟,單膝跪下。
口中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三郎!”
不遠處的牛七郎大吼一聲,他提著一柄斬馬刀,咆哮著沖上去。
卻被秦懷玉輕松一棒,整個人被抽飛出去。
半空中,碎裂的甲葉在飛舞。
鮮血劃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弧線。
“牛七郎!”
魏三郎大叫。
一支鐵箭突然從旁射出,一箭正中秦懷玉的背心。
箭勢刁鉆。
射箭者,正是隴右老兵中的張敬之。
一箭射中,他卻沒什么喜色。
只是焦急的上箭,想要補箭。
但是手卻有些不受控制的哆嗦。
這該死的膽小毛病。
當年是怎么從隴右活下來的?
對了,是三郎,是三郎救的我。
該死,別抖,快射箭,快!
眼前狂風呼嘯。
張敬之只覺得一道黑影撲來。
手中的弓匆忙張開,不及射出去,只聽“噗”地一聲響。
天地霎時一暗。
上半截身子連著衣甲,被秦懷玉一棒掃掉。
只剩下一半的身子還立在原處,噗噗濺血。
“敬之!”
“張敬之!!”
殘余的隴右老兵全都紅了眼。
像是被這鮮血所刺激,怒吼著抽刀,從四面八方向秦懷玉撲上去。
沒了,隴右回來的老兵,沒剩幾個了。
今天可能大家都要死在這里。
而他們對面的敵人,那個身材高壯的傻大個子,似乎根本不知恐懼為何物。
手持著大棒,臉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他舔了舔舌頭,將臉頰上的幾點血花舔到嘴里,嘴里呵呵笑道“胡麻餅!殺光他們就能吃。”
噗噗噗!!
無數弩箭從四面八方射來。
秦懷玉揮棒格擋,突然腳下一個趄趔。
原來是右腿中了一箭,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殺了他!”
沖上去的隴右兵揮刀劈斬。
卻見玉棒在秦懷玉頭頂轉了一圈。
那棒一瞬間,似乎長大了數倍。
所有沖上去的兵卒胸口衣甲破碎,如斷線風箏般向后飛出。
玉棒重重向地上一頓。
地面上磚石起伏,如巨龍翻動。
四面剩余的兵卒站立不穩,紛紛倒地。
秦懷玉用玉棒支撐著身體站起來。
他覺得腳有點痛,后背也痛。
身上許多地方都像是被蟲蛇咬過一樣。
這種感覺令他覺得生氣,一腔怒火不知向何處發。
原本孩童般天真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猙獰扭曲。
“秦懷玉!”
突然有人大喊。
秦懷玉詫異轉頭,見到一名太監正像自己奔來。
“你是誰?”
“圣人命你快回去,有人沖入宮中了,快回去救圣人?”
“那……我的胡麻餅!”
“救了圣人,要多少有多少。”
秦懷玉聞言,提起棒子,轉身就走。
這番舉動,把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就在這一瞬,那太監與秦懷玉跑到一起,雙方肩頭一錯。
一顆斗大的頭顱沖天飛起。
秦懷玉手持著玉棒,向前奔出數步。
無頭的尸身轟然倒地。
“得手了!”
方才的太監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里面除了一個老太監,再沒別人守護!”
“隨我來!”
“為大唐除賊!”
“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聽到他的呼聲,地上一個個和血葫蘆般的隴右老兵艱難的爬起來,抓緊手里的兵器,咬牙跟上。
“雪子,參見主人。”
面前的女子,裊裊婷婷的向蘇大為鞠躬行禮。
她的身形纖瘦如鶴。
一雙赤著的白足,在燭光下分外醒目。
只是白裙被雨水沾濕,未免有些透。
大半年前,黃安縣與熒惑星君率領的詭異暗戰一場。
最終,破掉了熒惑星君的計劃。
同時也扣下了這位前任的神道教巫女。
幾經猶豫后,蘇大為還是決定將此人留下,收為己用。
當然,他也有特別的方法,保證此人的忠誠。
否則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力氣。
想要從李治的眼線和朝廷的情報網中,憑空抹去一人,并非那么容易。
不過結果還算不錯。
目視著眼前赤足走來的雪子,蘇大為雙眸平視著她,目光里透著審視之意。
“雪子,參見主人,有情報奉上。”
“說。”
“據暗樁回報,入宮的那些隴右老兵,是奔著皇帝的寢宮去的,已經快要到了。”
蘇大為手里的暗樁不止一個,情報線也不止一條。
而是相互交叉,互為印證。
這樣,可以避免錯誤的情報,或者反滲透產生的問題。
不可能所有的暗樁和情報線都出狀況。
把得來的情報交叉比對,辯證推理,能得到更加接近真相的信息。
“朝著皇帝的寢宮?”
蘇大為雙眸微閉,回想起方才從小紅鳥畢方記憶中看到的畫面。
確實,隴右魏三郎他們,是向著寢宮去的。
這些人……
難道中降頭了嗎?
居然敢做此十惡不赦之罪。
怎么可能成功?
難道不怕誅連九族?
等等。
蘇大為突然反應過來“你說,他們是朝皇帝的寢宮去了?”
“是。”
雪子輕咬唇瓣。
她的唇因為這個動作,顯得有些蒼白。
“主人毋須擔心,雪子以靈魂向你發了血誓,絕不會對你欺瞞。”
“我不是擔心這個。”
蘇大為在房間踱了幾步,腦海中更種念頭紛雜。
魏三郎這些人,與自己既是舊識,又有過同在征吐蕃軍的袍澤關系,還有今晨在開遠門發生的事。
那么多雙眼睛都看著,魏三郎對自己大禮參拜。
他們出了這種事,自己很難洗脫嫌疑。
也就是說,無論今晚結果如何,自己都將被列為嫌疑者。
第二個問題則是,魏三郎他們襲擊陛下寢宮,這么容易的嗎?
這一路上有多少宮門宮禁!
巡夜和職守的禁衛都是做什么吃的?
內應?
除了這一點,沒有別的解釋。
但是有這么多內應,必不是一日之功,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暗樁,為了此次,全部啟動。
這是多大的手筆?
難道只為了對付自己一個人?
還是說,對付自己只是順勢而為。
真正的目標是媚娘阿姊?
還是陛下?
不可能成功的!
哪怕宮門全敞開著,李治身邊不知有多少異人緹騎,怎么可能……
還有第三個問題。
今夜,寢宮中的那位,是真的陛下嗎?
還是白天的那位替身?
陛下的影子。
真正的陛下,自己白天見過,在大明宮一處隱秘的院落里,修煉調理身體,想要借此續命延年。
那么,現在寢宮里的,是替身?
那些隴右老兵,費盡心機,就是為了殺一個替身?
想到這里,蘇大為只覺太陽穴突突跳動。
感覺頭痛欲裂。
直覺提醒他,有巨大的危險,已然逼近。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完全看不透這里面的玄機。
三撥人馬,究竟是某種障眼法,還是三伙人派出的?
幕后之人,真正的意圖究竟是什么?
目標是我蘇大為?
是媚娘阿姊?
還是陛下的替身?
不,替身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對方可能真的以為能殺掉陛下。
“主人。”
雪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些許催促之意。
“主人,不能再拖了,必須做出應對。”
蘇大為踱步的腳,微微一頓,轉頭看向她,微微點頭。
別人或許可以坐在家里等消息。
但是他蘇大為不可以。
這件事,從隴右老兵強闖宮禁開始,就與他蘇大為脫不開干系。
坐等,只會等待那個注定的結果。
而他蘇大為,卻從不是個認命的人。
從當年做不良人開始,這一步步,看著低頭俯首,為李治開疆拓土。
所有人都忘了,最早的蘇大為是什么樣子。
那是敢在寺廟中救李治,還敢對大唐天子出言不出遜的異人。
若論桀驁不馴,他并不比吉祥獅子蘇慶節少上半分。
掩藏爪牙,只因為有更大的目標。
“是福是禍,都得拚上一場才知道。”
蘇大為長呼一口氣,心中打定主意。
“主人,時間未必趕得及……”
雪子好意提醒。
從蘇大為的宅院,要到皇宮,再到大明宮。
普通人沒一兩個時辰,絕對趕不到。
就算蘇大為身為異人,但要闖過重重宮禁,那宛如迷宮般的曲折皇城。
最少也要一個時辰。
這么長時間,只怕黃花菜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