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翼在一旁嘴角抽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戲演得太過當然不行,但這出戲,若全由我們自己安排,則可以全局掌握。”
“你是說?”
“我記得阿彌你的軍中,有不少仆從是吐蕃人吧?我們何須坐等真的論欽陵來?自己找些仆從,偽裝一下,豈非更容易?”
“說起來倒是容易,但能不能瞞過邏些城里那些吐蕃貴人不好說。”
“兵法有云,有備打無備,我們提前準備,提前安排,總比論欽陵真的到了,發生不可預測之事,更有把握些。”
“也有道理,此計可行。”
蘇大為點點頭,向正在握拳在嘴邊強忍著咳喘的蘇定方道:“大總管,這個計策我看值得一試。”
蘇定方略微點頭:“明天可以先試探性的攻打邏些城,派仆從偽裝成論欽陵的事,可由并行不悖,這件事,就由阿彌你來安排,那些吐蕃仆從以你軍中最多。
若是不夠的,我與王方翼的西路軍,都可以將本軍征召的仆從借給你調度。”
“喏。”
蘇大為與王方翼一齊叉手應喏。
蘇定方喘了一口氣,擺擺手接著道:“還有一事。”
“何事?”
“你們想過沒有,萬一我們攻城中途,論欽陵真的率兵打來了,如何辦?”
“這……”
蘇定方所說,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唐軍在攻打邏些城,甚至蘇大為安排好了仆從軍假扮蕃軍,從后方攻打大唐軍陣,這個時候,論欽陵真的率兵打來了,那就樂子鬧大了。
唐軍那些群演一定懵逼,而唐軍也會難以分辨敵我。
到時建制混亂,很可能反倒被論欽陵玩一招絕殺。
論欽陵是吐蕃不世出的名將。
對他絕不能有任何小覷之心。
對后世來說,吐蕃是一塊風景瑰麗的寶地,在古代卻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絕地。
若非在公元六世紀,整個東亞突然變暖,整個吐蕃其實并不適合大量人口繁衍。
而觀雪域高原的歷史,數千年來,也只出了一個吐蕃帝國。
人依賴環境,當環境變暖,適合谷物萌發和耕種,草原草場瘋長,人族也跟著繁榮昌盛。
在東亞變暖的同一時間,中原出了大唐盛世,高原誕生了吐蕃王朝。
而在西域,大食國也正走向繁盛的頂峰。
一切,冥冥中若有天意。
說回吐蕃,若在氣候寒冷時,吐蕃是絕地,不適宜人生活。
但在氣候變溫暖時,吐蕃又可稱為“四塞之地”,類似于當年的秦國關中。
以吐蕃為中心,生活在川西北的諸羌部落,本身發展不成強勢政權,反倒成為唐蕃兩巨頭間的緩沖區。
吐蕃北方是盤踞于青海的吐谷渾,這個從北方遷來的慕容鮮卑政權,雖灰一度混得風生水起,但到了隋唐已是躺在地上挨捶的狀態。
不但對吐蕃構不成威脅,還隔開了大唐的勢力。
西北方,安西地區(新疆南疆)是唐朝投射力量的極限。
也是大食國力量的極限區。
西域本地部落,不論是西突厥、突騎施、葛邏祿,都難堪大用,割據一方尚有可為,成不了大氣候。
所以安西地區也不會對吐蕃形成實質上的威脅。
正西方是大小勃律和吐火羅諸國,這些位于帕米爾崇山峻嶺中的小國,與安西一樣,屬于大食力量的極限地帶,成了吐蕃與大食的緩沖帶。
正南方就更不用提了,三哥是祖傳戰五渣,誰來都躺在地上大喊“不要因為我是朵嬌花而憐惜”。
四個方向都有緩沖帶,可以保證本土安全,而一但氣候合適,農業生產力爆發時,一個帝國便冉冉升起,勢不可擋。
這是老天爺賞飯吃。
幾千年來,雪域高原就這么一次崛起的機會。
本來按歷史,吐蕃人也的確輝煌了數百年。
最強盛的時候,甚至一度打入長安,火燒長安宮殿,成為唐人揮之不去的夢靨。
但這一次,因蘇大為這個穿越客的到來,蝴蝶扇動了翅膀。
一切,都變得不同。
“贊普,臣所說是出自一片公心,為我吐蕃千秋萬載考慮。”
沙茶大臣以頭觸地,聲淚俱下道:“若想吐蕃強盛,贊普一定要除掉逆臣。”
“說得好。”
一個聲音,在大殿上回響。
正以頭觸地保持匍匐姿態的沙茶,原本微微上挑的嘴角,卻是一變。
他驚愕的抬頭,一眼看到,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正從一側緩緩走上高臺,一直走向芒松芒贊的金座。
“大膽!”
他喊了一聲,但立刻就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掐住脖頸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目瞪口呆的盯著那個老人,喉嚨里發出“咯咯”聲,好像被痰卡住了一樣。
贊普是吐蕃至高無上的存在。
從法理上說,便如大唐皇帝一般。
那是煌煌的太陽。
任何臣子,都沒有資格,也沒有這個勇氣,走上贊普的金座。
除了一個人。
“噶……噶爾東贊!”
沙茶雙目圓瞪,從喉嚨里迸出祿東贊的吐蕃名。
走上高臺,站立在蓮花金座般的祿東贊轉身俯視著跪在地上的沙茶,一只手輕輕按在芒松芒贊的肩膀上,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沙茶大臣為何跪在地上?起來說話。”
說是起來,但那聲音里,卻沒有一絲溫度。
冰冷酷寒到,仿佛雪山上終年不化的冰雪。
沙茶臉色數變,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卻覺得雙膝酥軟,哪里提得起半分力氣。
是恐懼!
恐懼從心臟如毒草般蔓延。
祿東贊他回來了!
那方才自己所說的話……豈不成了笑話。
這是自尋死路!
一個聲音在沙茶心中吶喊。
他顫抖著,向左右朝臣看去。
那兩邊的臣子中,有他沙茶氏的盟友。
從松贊干布開始的歷代贊普,都是用以戰養戰的方式運行整個國家,硬生生將吐蕃打造成一個軍事貴族集團。
其實這招不新鮮,是完全效仿的大唐李世民。
開國奠基,萬物肇始,這錢從哪來?
大唐的第一桶金,既有繼承前隋的遺產,也有在李世民帶領下的一幫軍功貴族,四面出擊,將大唐周邊胡族,一個個打趴下,然后軍功貴族分掉劫掠而來的財富。
所以唐軍中,一直有著洗劫財物的習慣。
區別只在于是以公家的名義搶,還是進入私人腰包。
按吐蕃的自然環境,就算如今氣候溫暖,適宜耕種,也無法維持這么大的帝國。
能不斷發展壯大,靠的就是不斷征服,以戰養戰。
吐蕃朝廷中,每一位軍功貴族,每一個大姓,都是既得利益者。
帝國從上到下都被綁在戰車上狂奔,擁有超量的動員能力。
所以歷史上的吐蕃能東出劍南、北入河隴、西進安西、南下天竺。
所有的戰略方向都進行過嘗試,最后終于將主攻方向定在既繁華富庶,又氣候適宜的河隴。
吐蕃人揮舞著馬刀,高喊著“入關”,腦子里想的可都是搶錢搶女人,發財致富。
沙茶氏做為帝國除噶爾家族外的第二大姓,也即為第二大軍功貴族。
雖然前幾年因論莽熱泰在烏海戰敗于蘇定方,遭到重大打擊。
但虎死架不倒,在朝中也有許多軍事盟友和攻守同盟。
沙茶抬頭,用帶著求援的目光看向這些人。
然而回饋他的,卻只有一個個慌忙躲閃的眼神。
沙茶氏今日作死也就算了,難不成諸盟友和親族都要陪他一起殉葬?
看著這些人的反應,沙茶大臣終于醒悟過來,他掙扎著,艱難的爬起來,語帶凄涼的看過這些人,然后,將目光重新投回寶座之上。
“我千算萬算,沒算到噶爾東贊居然會回來,呵呵,這是老天要亡我沙茶。”
他指向金座上的芒松芒贊:“贊普,您今日如果聽噶爾東贊的,便是自毀城墻,若沙茶氏不在,還有誰可以對抗噶爾家?贊普,您一定要擦亮雙眼,不要被小人蒙蔽了!”
“說完了嗎?”
金座上的芒松芒贊平靜道:“若說完了,就請沙茶大臣上路吧。”
“你……”
沙茶被驚得瞠目結舌。
萬萬想不到,芒松芒贊會這樣回答自己。
他真的瞎了眼了嗎?
如今噶爾家族的兵力,在共吉切爾草原已經被唐軍接連挫敗。
軍事力量的縮水,早就令噶爾家族元氣大傷。
在這邏些城里,若贊普一聲令下,區區一個噶爾東贊,又能掀起什么浪花?
“這是最好的時候,唯一的機會啊贊普!贊普,這是唯一的機會!贊普難道不想親自掌權嗎?”
手撫著芒松芒贊肩膀的祿東贊向一旁使了一個眼色:“贊普的話沒聽到嗎?”
金座兩旁的武士應聲而出。
“遵贊普令,請沙茶大臣上路!”
“你們……”
沙茶又驚又怒,一邊后退一邊去摸腰上的刀,摸了個空才想起,入大殿前,所有人的佩刀都交給了殿前武士。
聽得殿上武士大步逼近,衣甲發出的尖銳碰撞聲。
沙茶心膽懼裂,扭身就逃,一邊逃一邊使盡全身力氣大喊:“噶爾東贊反了!噶爾東贊挾持了贊普!!他……”
一截刀尖自他背后捅入,從前心鉆出。
沙茶的聲音頓時卡住。
一只大手自后方抓住他的頭冠。
彎刀自后橫在他的喉嚨前。
“遵王命,有請沙茶大臣上路。”
彎刀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