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吐蕃人自己的傳說,已經傳了三十幾任贊普,但之前,都不過是雪域眾部落之一,直到松贊干步,才算真正立國,其在位時,遷都邏些,平定內亂,征服象雄,迎娶文成公主與大唐成為翁婿之國,吞并天竺諸部,又向吐谷渾擴張。
其在位時間二十余年,發展農牧、推廣灌溉、制定文字、頒布‘大法令’,以及調和贊普王室與世家貴族、諸小邦及各部落關系,創設如今吐蕃國的行政、軍事制度,派使入長安國學,仿唐設官職品階,頒布律令,統一度量衡和稅制。
此人實乃不世出的雄主。
若再給他十年,吐蕃將會真正統合各部勢力,混而為一。
就算再過五年,吞并了吐谷渾的吐蕃,其國力也會更上一個臺階。
如今,就是最佳戰機。
陛下命我為邏些道大總管,所期望的,就是畢其功于一役。
此戰,戰必勝,攻必取。
諸將用命,兵卒先登。
待破邏些城之時,老夫親自向天皇陛下請旨,位諸君請賞夸功!”
“愿尊大總管之命!”
“諸將回營準備,今日最后休息一日,明日寅時造飯,吃飽了隨我殺敵!”
“喏!”
帳內數十員將領,同時叉手行禮,高聲應喏。
“蘇大為與王方翼暫留一下。”
蘇定方揮了揮手。
王方翼拱了拱手,向身邊阿史那摸末小聲囑托了幾句。
將軍務交代下去。
阿史那摸末是安西大都護府的驍將,是歸化的突厥將領。
阿史那氏是突厥族中黃金家族的姓氏。
其意為高貴的狼,也具有藍色之意。
阿史那部因此被稱為“藍突厥”。
唐軍中有不少歸化胡將皆出自阿史那氏。
比如鼎鼎有名的阿史那社爾,是阿史那道真之父。
還有阿史那忠。
阿史那摸末與阿史那社爾是兄弟,所以按輩份,應該是阿史那道真叔叔。
此前他一直在安西都護府效命。
王方翼所率的唐軍,均出自安西四鎮所征集的鎮兵。
大部份皆為征召的胡人仆從。
實在是安西大都護府要守御天山南疆廣袤的土地,本身就十分吃緊。
能分出這些人已經是竭盡全力。
最難的還不是兵源問題。
兵源不足還可征召西域各族的胡兵仆從。
最麻煩的是中層和基層將領不足。
好在蘇大為將自己所帶的援兵中,大部分優秀將領都派去西路,否則王方翼這一支兵馬還真難在短期內成行。
當然,在具體軍務上,王方翼更倚重長期合作的安西大都護府原本的將領阿史那摸末,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蘇大為這邊,也將軍務吩咐給薛禮。
他不在時,自己麾下全權由薛仁貴執掌。
薛仁貴作戰時雖然大局上還略欠一些,有浪戰之嫌。
但除此之外,軍中技能各項也是一流水準,各數值也差不多點滿了。
比之阿史那道真他們要強出一層。
再加上有安文生和王玄策、李博等從旁協助。
哪怕蘇大為自己不在中軍帳中,也出不了亂子。
待眾將都退出去,蘇大為先向蘇定方叉手行禮道:“大總管,不知留我們是?”
“地圖。”
蘇定方抬了抬手。
侍立在一旁的蘇慶節,從高壘著書卷的桌案上,找出一份卷成卷軸狀的地圖,看了一眼眾人,幾步走到一旁的屏風前。
其實不是屏風,而是一個空白的,可以懸掛地圖的木架。
他伸手,將地圖在上面掛起,展開。
蘇定方道:“此圖,是邏些城附近的地形,我知阿彌你在軍中推廣沙盤,頗為好用,但時間緊急,先用這個……”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皺眉道:“你這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更完備的地圖?拿出來。”
最后三字,聲音轉厲。
蘇大為一個激靈,忙叉手行禮道:“不瞞大總管,我也是昨夜才大致弄清了邏些城的城防,所以……”
在邏些城附近圍點打援這數個月,蘇大為并非無所事事。
最重要的便是刺探情報。
而蘇定方也是想到這一點。
他自己的地圖,也是通過各方的情報收集,但也只有邏些城外的地形圖。
至于邏些城內到底是什么樣子,暫時還是一片迷霧。
所以蘇慶節懸掛起的地圖,四周山川河流都很清晰,但是邏些城的方向,只能做個標記,空白了一大塊。
“圖在我腦子里,請筆。”
蘇定方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挑起,勾起一絲微笑:“看來斥候營時的本事未丟下,慶節,拿筆給他。”
蘇慶節早就從一旁拿起毛筆,飽沾了墨汁,快步到蘇大為面前,將筆交給他。
蘇大為執筆在地圖旁,略一沉吟,抬腕畫上去。
他的記憶力極佳,隨著異人品階提升,越發耳清目明。
有過目不忘之能。
這些年,除了苦練箭術,對書法一途,也有些涉獵。
這一筆下去,龍飛鳳舞,頗有幾分筆力。
寥寥數筆,將邏些城的外城大致勾勒了出來。
再思考片刻,下筆在中間空白出涂抹勾畫。
片刻之后,邏些城的構造,就呈現在圖中。
“咦,這圖……”
一直在一旁沒出聲的王方翼上前兩步,雙眸瞪大。
白皙的臉上,現出一抹激動之色。
蘇大為這圖,與唐軍尋常地圖不同。
哪怕是唐軍最精細的軍事地圖,依舊是平面的,是粗糙簡單的。
最多是標記哪里山川,哪里有河流。
何處是重點攻防之地。
何處可設伏兵。
蘇大為畫的圖,是立體的。
從后世人的眼光,他從來都看不慣唐軍那種扁平的地圖。
為此還特地制出沙盤。
眼下雖然來不及制沙盤,但他畫的圖,還是帶透視立體的。
這樣看著更加清晰直觀。
唯一的壞處,就是與四周地形圖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一個是2D,一個是3D,能兼容才怪了。
“怪哉,這世上居然有如此畫圖的,倒也清晰明了。”
蘇定方輕撫胸前白須,兩眼微微一瞇,旋即張開。
“差點忘了正事,阿彌,你這圖如此畫法不錯,今后也可以軍中推廣,先不說這個,我留你二人,是關于明日對邏些城的攻防……”
“大總管的意思是?”
“現在已經是八月,高原開始寒冷,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若是在入冬前不能攻下邏些,可能就會錯失時機,所以此戰不打則已,若打,必須盡一切手段,最快攻破邏些。”
“這是自然。”
“邏些城高且厚,阿彌這圖,十分有用,讓我們可以了解他們城內的構造,何處方便運兵,尋找他們的破綻。不過兵書有云‘十則圍之’,我們的兵力,若在外野戰尚可,想攻破邏些這種堅城,恐怕耗日遲久,損失也大,還得想想別的法子。”
蘇大為與王方翼一時沉默,兩人都是熟讀兵法,自然知道,唐軍遠道而來是客軍。
屬于無根之木。
若是不想別的法子,只是一味攻城,只怕會頓挫于堅城之下。
昔年太宗攻打遼東,也是因為最后堅城不克。
天氣驟寒,不得不從高句麗退兵。
“得想個法子,將城中守軍引出來,引出來就好辦了。”
“守城的若不是傻子,想必不敢出城來浪戰。”
蘇定方看著他們兩討論,開口道:“還有一件事,論欽陵。”
“論欽陵?”
“后續十萬援兵到達武威后,老夫將他們整編,鞏固了防線,自己則輕兵倍進,以論欽陵的嗅覺,他應該能察覺到不對,他的選擇不多。”
“要么便是趁大總管不在防線指揮,將威武防線撕開一道口子,繼續東進;要么就是舍下吐谷渾,揮師從后方追趕我軍,在邏些城下,與我軍決戰。”
王方翼皺眉道:“若是第一種,論欽陵繼續向大唐方向用兵,那是自陷于死路。”
吐蕃這個地方,可以說是當世最奇特的一塊土地。
大唐稱之為絕域。
之前數次吐蕃挑釁,大唐都忍了。
既因為有遼東這個敵人,更因為,吐蕃這塊地太難打了。
在吐蕃東面,與大唐有橫斷山脈阻隔,難以運兵運糧。
哪怕翻過橫斷山脈,前方還有川蜀之地。
李白見了都要喊噫吁嘻!
唯一一條唐蕃古道,也幾乎是鐵人三項,不是普通人能走的。
蘇大為從長安出兵,一萬人,倍道兼程,到達武威,幾乎花了八個月。
后續唐軍,走到這里,花了近一年半。
論欽陵除非真的瘋了,才會在吐蕃生死存亡的關頭,繼續東進。
哪怕拋去后勤補給,軍中減員各種問題,蕃軍要突破唐軍一系列關口,沒有一年以上時間,根本辦不到。
真到那時,只怕吐蕃邏些已經插遍唐旗,送論欽陵一曲涼涼了。
“所以,論欽陵必來。”
“我們明日攻打邏些,要提防他,從背后偷襲我軍。”
蘇定方的神色嚴肅,環顧二人:“老夫的想法是,將計就計,借論欽陵這步棋,誘使吐蕃守軍出城。”
“這是一步險棋。”
蘇大為盯著地圖,喃喃道:“要誘使邏些城的守軍出來,一要論欽陵率軍前來,但是我們現在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也不知他會帶多少人,二要敗得像。
若是做戲太假,就騙不了城中守軍。
但若做得太真,萬一假戲真做,引發我軍混亂,到時只怕會吃大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