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王昌齡《從軍七首.其四》
“吐蕃?”
一名唐兵步卒用手里的長槊輕蔑的挑起地面上一面殘破的大旗。
隨手將那旗掀在地上,扔在泥濘的水洼里,又穩狠踩上一腳。
“什么狗屁吐蕃,逃命起來,也沒比突厥人好上多少。”
后方走上來一名伙長,伸手在他腦后頭盔上重重敲了一記:“說什么屁話呢,戰場都打掃干凈了嗎?”
“伙長!”
小兵年輕的臉上現出緊張之色,立正站好道:“剛發現一面吐蕃人的軍旗,呃,我去前面看看,還有沒有裝死的。”
“等等。”
伙長按住他的肩膀。
就在小兵緊張時,走上前,替他扶了扶盔,又整了一下衣甲道:“你啊,新兵,運氣好,跟著總管來撿這份潑天大功,不要小看吐蕃人。突厥人也好,吐蕃人也好,都很厲害。
光是為了對付我們,這吐蕃上下,在大非川南麓的草原,至少出動了十余萬大軍。
結果被總管用計,借雪崩掩埋了四萬余人,又殺了他們一兩萬人,而我們的損失微乎其微。
古往今來,有幾人用兵能如總管的?”
說著,伙長又指了指身后那些泥濘中,佇立著如石柱一般的石堡。
這些大小的塢堡不少正在散發著裊裊的青煙,有些還有余火在燃燒。
“就說這些石堡,若是平時,你覺得需要多少人,才能拔掉這些釘子?前面的兄弟可是說了,這石堡地下還有暗道相連,藏了不少吐蕃人。”
“這石堡確實挺麻煩的。”
小兵看了一眼離自己最近的一座石堡,頗有一種望而生畏之感。
心中暗想,若不是總管用火攻將這些石堡燒毀,光憑咱們自己打的話,真不知要死多少人。
而且恐怕一時半會也打不下來。
伙長叉手向著行軍大營方向行了一禮,語氣透著自豪道:“若非總管運籌幃幄準備了黑火油,你道這暴雨后,這些石堡如何能燒起來?
若不是將這些石堡燒毀,這吐蕃人的烏海,我們能拿得下來嗎?
說到底,不是吐蕃人弱,而是總管用兵如神。
你要換別的將領,在草原上對十萬吐蕃人,對這烏海還有十萬吐蕃鎮軍,讓他們試試,能有這么容易拿下嗎?”
伙長伸手在小兵的肩膀上輕拍了兩下:“可不要小看了敵人。”
“知道了伙長。”
小兵囁嚅了一下,抬起頭來,黑黝黝的眼睛里,閃動著光。
他半是緊張,半是好奇的問:“伙長,你說咱們小蘇總管,和蘇大總管,哪個更厲害?”
小蘇總管自然指的是指導此次戰役的邏些道前總管蘇大為。
至于蘇大總管,自是邏些道大總管蘇定方。
這一問,卻把伙長難住了。
他一張臉黑如鍋底,此時卻憋得通紅,吭哧了半天,在小兵好奇的目光下,飛起一腳,踢得小兵嗷嗷慘叫。
“多嘴,你活干完了嗎,這么多屁話,繼續打掃戰場,快!”
“這黑火油,你是一早就備下的?”
薛仁貴騎在戰馬上,一邊巡視著整個戰場,一邊向蘇大為投以探尋的目光。
蘇大為正騎在龍子上,距離他一臂遠。
“早就準備了。”
蘇大為感概道:“永徽年間,我隨大總管程知節和邢國公等人,征討西突厥,其中一次,被突厥人殺了我們幾個斥候,摸到營中來打探消息。當時我斥候營隊正,與道真他們,也是在那時結識。
后來大總管大怒,命斥候營追擊那些西突厥的狼衛。
我與道真,還有他麾下的趙胡兒等人,翻越金山去追擊……”
說起往事,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遠。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時刻。
“后來呢?”
薛仁貴的追問,讓他回過神來。
微微一笑:“在追擊西突厥狼衛時,我們經歷了敵人的暗算,被他們以黑火油做的燃燒彈偷襲,還經歷了一場雪崩,今日這些,可以說都是我在那一次追擊中學到的。”
“雪崩,還有黑火油。”
薛仁貴摸著頷下短須,不禁佩服道:“真有你的,居然在一次追擊戰中,就學到這些,而且居然能憑此大破吐蕃,在草原上破了弓仁的十萬人,再加上烏海防線,咱們這一萬人,前后可打了吐蕃二十余萬人,連烏海都丟了。
這次戰報傳回長安,陛下定然龍顏大悅。”
說到戰報,薛仁貴一副“我不困了”的神情。
在馬上搓了搓手道:“有此次戰績,回去也終于可以對陛下說一聲,薛禮不負他當年賜馬的期望,可惜啊,陛下賜我的照夜獅子……”
他喃喃自語著,神情忽而嘆惋,忽而興奮。
等回過神來時,發現蘇大為居然已經馳到前面去了。
不由喊道:“阿彌,等等我,戰場還沒清點完,你身為一軍不主,不可亂跑。”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沖他做了個手勢。
薛仁貴見了一愣:“阿彌沖我豎起一根中指,是何意?夸獎嗎?”
蘇大為輕夾龍子腹部。
龍子輕快小跑著,和斜刺里穿過來的安文生恰好相遇。
安文生騎著一匹五花馬,大腹便便,看上去肥碩可愛。
“文生,這馬……”
“這馬怎么了?”
安文生輕拍了拍身下戰馬的鬃毛:“你別笑它肥胖,它的力氣可不小,是我從吐蕃人的馬場里特意挑出來的。”
蘇大為看了看他,再看看他身下的馬,夸道:“不錯,相得益彰。”
“滾你,惡賊。”
安文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雙眸微瞇:“現在長安以肥壯為美,懂嗎?似我這樣,一看就是王公貴胄,就是貴族風骨,你以為自己身材很好嗎?一身健子肉,一看就是賣力氣活的。”
這話,把蘇大為懟得啞口無言。
確實,這些年,風氣變了,長安流行肥美。
就像是后世,生活條件提高了,胖子也多了起來。
特別是當今天子,更是祖傳胖大。
一身肥胖癥是少不了的。
生活好了,從天子到諸臣都肥胖起來。
人人爭相效仿。
慢慢的,大家都認為肥胖代表家世好,代表衣食優渥,代表著貴族。
好吧,像蘇大為這樣,與安文生一起出去,安文生的確會被人高看幾眼。
一見這肚子,這身形,絕對是貴人。
蘇大為這身肌肉,不是武人便是扛包的。
“這一仗可不輕松啊。”
知道在這個話題上,自己說不過安文生,蘇大為明智的轉開話題。
他左右看了一眼,遠處是烏海。
此處防線,依著山棱,背山面湖,再加上吐蕃多年修建的石堡,可以說固若金湯。
若是平常來攻,大唐哪怕出兵十萬,在此處不磨個一年半載,恐怕很難突破吐蕃人的烏海防線。
難以將石堡一一拔除。
“幸虧你想到用黑火油,如果換了別的燃料,這次咱們就糟了。”
安文生想起方才的戰斗,以他的勇猛依舊心有余悸。
最后的時刻,吐蕃人通過石堡上的箭口,交叉射殺沖上去的唐軍。
唐軍最大的戰損,便是在那個時候。
還有地穴與石堡配合。
唐軍剛沖過去,身后突然有吐蕃兵從地穴里爬出來。
那些人,似乎是保護吐蕃大相祿東贊的親衛。
別的吐蕃兵已無戰心,但是從地穴里涌出來的兵,卻很悍勇。
如果不是蘇大為及時命郭待封將藏在輜重車里的火油車推出,以黑火油燒向那些吐蕃人,燒向那些石堡。
那這一仗的勝負,猶未可知。
而如果不是用黑火油,在暴雨之后,地面和石堡皆濕的情況下,普通的柴薪只能燒個寂寞。
黑火油一但燒起來,遇水不熄,會一直燒下去。
正是憑著此種利器,才將吐蕃人反攻的勢頭硬是摁了下去。
蘇大為身邊親衛,還有一種利器,則是用瓷瓶裝滿黑火油,以麻繩棉線為引子。
一但點燃擲出,落地便爆炸,威力驚人。
好幾處以暗箭射殺唐軍的石堡,被蘇大為身邊親衛,冒著箭矢上去,將那燃燒瓷瓶從箭口塞了進去。
隨著一聲炸響,暗箭立刻就停了。
“上次在雪谷,大家都說沒有柴薪,你發下去的,也是這黑火油吧?虧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次用兵夠大膽的,就算有黑火油這種利器,就算打垮了弓仁那部兵馬,烏海這邊,可是祿東贊在守著,還有十余萬人。
咱們只有一萬唐兵健兒,三萬余吐谷渾仆從,你居然敢率兵攻打烏海,我都沒想到。”
“你都想不到,敵人就更想不到了。”
蘇大為雙眸微微瞇起,目光在燃燒怠盡的石堡之間,來回巡梭著:“當年我師邢國公破東突厥那一戰,還記得嗎?”
“記得。”
安文生摸著肥胖的下巴喃喃道:“當時大總管李靖命他為先鋒,追擊逃遁的突厥人,時逢天降大雪,雪沒及膝,行路困難,眾將都言雪大,難以進兵,但是邢國公說不然,此時大雪,突厥人一定料不到我們會冒雪追擊,可以收到出奇不意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