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東贊有理由動怒。
因為鶴郎君的話,相當于是說:放開大門,讓唐軍把主力開進吐蕃吧。
“你清楚你在說什么嗎?”
在一刻之前,祿東贊給人的感覺,還是一個病懨懨的老人。
可是他這一下發怒,兩眼灼灼有光,牢牢的盯著鶴郎君,仿佛叢林中的獸王盯住自己的獵物。
鷹立如睡,虎行似病。
這一刻,鶴郎君才切身的體會到,從祿東贊身上散發出的威懾力。
不愧是執掌吐蕃帝國數十年的權臣。
耳中聽到祿東贊毫不客氣的繼續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吐蕃敞開大門,讓唐軍把戰火燒到我們的家園?”
鶴郎君沒回答。
沒回答即是默認。
“讓唐軍進來,集結,然后消滅唐軍主力?想法不錯。”
祿東贊臉色緩和,突然笑起來,只是這笑,透著一種深刻入骨的懷疑:“但如果沒能吃掉唐軍主力,我吐蕃怎么辦?你想過那個后果嗎?
除了我吐蕃國,當世哪里還能容得下你們這么多詭異,大唐能容你們嗎?”
“咳,大相何必動怒。”
鶴郎君向他微微欠身道:“唐軍戰線拉得越長,補給便越困難,而且雪域高原,天生不適合中原人。他們到了吐蕃,只怕連氣都喘不過來。而且熒惑星君答應我們,只要能將大唐的主力引入雪域,到那時,他非但不會為難我們,還會傾盡一切力量,來助我們滅唐。”
“嗯?”
從祿東贊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剎那間浮現懾人的亮芒。
但這光芒一閃即逝。
旋即合上眼皮,依舊是浮腫的雙眼,松馳的臉頰,深刻的法令紋。
他的雙眉微微揚起:“熒惑星君?你不是說過,他一向與北斗星君不合,詭異族一東一西,各自為營,他說的話能信嗎?”
“能信。”
鶴郎君肅然道:“他為此發了血誓。”
“血誓?”
“詭異一族以血和魂為誓,若有違背,必受反噬,到時哪怕是熒惑星君,也會被陰火焚心而死,所以能信。”
祿東贊沉默不語,伸手捻著項間的一串骨珠。
這珠是由本教坐化的高僧眉心骨制成,顆顆瑩白如玉。
傳說本教僧侶一生精修,所有的修為都在眉骨之上,持之有不可思議之功德,能開智慧,除業力,逢兇化吉。
祿東贊的手指,在骨珠上緩緩的捻動著。
他捻得很慢。
以鶴郎君在詭異族中的身份,面對此人,卻也不敢出聲催促。
這些年,北斗星君麾下,多賴吐蕃人相助,給予他們棲身之地,再以大好血食供養。
某種方面來說,雙方是一條蠅上的蜢蚱。
若吐蕃真被大唐滅了,誠如祿東贊所說,西方詭異一系,將丟掉最后的棲身之所。
再無根基。
而要阻擋大唐擴張的腳步,甚至打敗大唐,單獨吐蕃或者詭異,都難以辦到。
必須雙方通力合作。
這一點,無論是北斗星君,又或是祿東贊,都有默契在心。
許久之后,祿東贊抬頭,他的神情疲憊,仿佛又變回方才那個病弱的老人。
“如果熒惑是騙我們?”
“那他會死。”
鶴郎君咬牙道:“熒惑與我們的主張雖然不同,但他確實是庇護東方詭異一族,當不至于出此昏招。”
“如果他真的這么做了,會是什么后果?”
祿東贊搖搖頭:“這個責任太大,哪怕是我,也無力承擔。”
“可如果成了,那大唐精銳喪盡,這天下……豈不是吐蕃的?”
他險險把要出口的“詭異一族”四個字,給換掉。
“不妥,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把自己逼到絕路上。”
祿東贊倚靠在胡椅上,聲音緩慢低沉道:“我會去信給欽陵,聽聽他的意見,看看接下來這仗,該如何打。”
鶴郎君嘴唇動了一下,想要說些什么,卻終究沒說出口。
他狠狠一揮衣袖:“大相主意已定,我自然不好多勸,我會將今日之事,如實傳給北斗星君。”
“請便。”
祿東贊漠然的點頭。
詭異雖然兇猛,雖然有種種異能,但他們的上層,始終是一些心機狡詐之輩,亦有欲望。
有欲望,就可以套上疆繩,就可以駕馭。
哪怕再桀驁不馴的詭異,也不敢在此時真的惹惱了吐蕃。
雙方既相互利用,又有些小心翼翼的防備。
不過這無傷大局。
只要大唐這個最強大的敵人在一天。
吐蕃與詭異,就能維持住“盟友”的局面。
“大相若無事,我就先告辭了,對了大相……”
鶴郎君拱了拱手:“我看大相臉色不佳,千萬保重身體。”
“死不了。”
祿東贊擺了擺手:“至少要看到吐蕃打敗大唐那一天,放心好了,大唐的蘇定方,一定會走在我前面。”
鶴郎君心中一動,隱隱捕捉到點什么。
他還想再追問一句,就在這時,突然聽到外面隱隱傳來響聲。
“什么聲音?”
鶴郎君眼神微變,身形一下子繃緊。
“有聲音嗎?”
祿東贊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此處地堡是吐蕃烏海防線的一部份。
深入地下,怎聽得到外面的動靜?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鶴郎君說得不錯,外面確實有動靜。
巨大的震動透地大地,產生一種共鳴。
地堡石室也帶著嗡嗡顫響。
“這是……”
祿東贊一下子站起來。
由于動作太快,險些跌倒。
“騎兵!”
只有數以萬計的戰馬奔騰,才有這樣的動靜。
而在烏海防線前,怎會有那樣的場面?
夜色。
黑暗中傳出沉悶雷聲。
整個天地無比壓抑。
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烏海防線,吐蕃人依著水勢山勢,修了無數石堡樓,如同漢人的塢堡。
又有些像是后世的筒子樓。
筆直的插在廣袤的大地上。
這些石堡樓,均以山中巖石堆砌而成,高數丈甚至十余丈,藏在里面易守難攻。
在星羅棋布的石堡地下,又藏著許多地穴和地堡,與之相連。
一明一暗。
除了這些石堡,附近還有吐蕃人的馬場。
有多達四十萬頭以上的戰馬。
此時此刻,聽到動靜的吐蕃軍慌張的跑出石堡,在上官的命令下緊張的看向前方的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
耳中聽到隆隆聲了嗎?
那不光是悶雷聲,還夾雜著無數的馬蹄聲。
這聲勢,敵人來勢兇猛。
是唐軍嗎?
一定是唐軍!
才聽說前方弓仁大將似乎吃了敗戰,戰報白天才到,怎么入夜就有唐軍來犯。
來得好快!
無盡的黑暗中,吐蕃人在將領的喝斥下,慌亂的想要將各堡壘的篝火點亮一些。
實在看不清前方黑暗中敵人的情狀。
就在這時,突然一道閃電劃破蒼穹。
天地間一片亮白。
這道亮光,嚇壞了剛剛結陣的吐蕃人。
白天的消息雖然沒有正式宣布,但各種謠言和小道消息已經在軍中悄然傳開。
有的說弓仁大將被唐人砍去了腦袋。
有的說從烏海前去增援的折顏也死了,去的五萬人都被唐軍殺光了。
還有傳說唐軍會妖術,引動天雷和雪崩,將所有吐蕃人都湮沒。
前方手執狼牙棒和彎刀的吐蕃軍一時心驚膽戰。
借著這道閃電,他們努力的瞪大眼睛,卻只看到起伏的山巒,什么也沒有。
亮光一閃即逝。
天地重歸入無邊黑暗。
耳中依然聽到持續不斷的悶雷聲。
隆隆隆 不知在左,還是在右。
怎么整個世界都是這雷聲。
聽得人頭皮發麻。
嘩啦啦 滂沱的大雨突然落下,澆得吐蕃軍措手不及。
全身的衣甲都濕透了,死死的貼在身上,猶如鐵鎖鐵鏈。
那冰冷的滋味,令渾身汗毛都豎起來。
漆黑的雨幕中。
突然,又是一道閃電。
喀嚓!
吐蕃軍又是一驚。
前方軍將瞪大眼睛,努力看去。
莽莽群山。
起伏的丘陵。
視線境頭只看到模糊的山棱,還是什么也沒有。
“你們看到了嗎?”
“什么?”
“看到了嗎?”
吐蕃將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用盡全身力氣吼道:“有沒有見到唐軍?有沒有敵人?”
“沒看到,沒看到!”
身下的戰馬,突然不安的嘶鳴起來。
它躥跳著,甩著響鼻,似乎受到什么刺激。
“畜牲,安靜!”
剛剛喊出這句,天空中,第三道閃電劃破。
“大將!”
有人發出帶著顫音的號叫。
“唐……唐……”
被閃電照亮的戰線上,突然出現密密麻麻,如同洪水一樣的唐軍。
伴隨著尖銳的號角與晦暗難明的鼓聲。
數不盡的唐軍仿佛憑空出現。
喀嚓!
天地間,一記驚雷炸響。
吐蕃軍陣轟然大亂。
“唐軍,唐軍來了!”
“唐軍來了啊!”
前方的吐蕃軍舉起手里被大雨澆得疲軟的弓梢,慘叫一聲,一箭未放,掉頭奔逃。
上級軍官試圖阻止他們的撤退,直接被潰兵吞沒。
整個戰線瞬間崩潰,如同摧枯拉朽。
隨后,呼嘯而至的唐軍重騎,馬上的唐騎揮動著長槊,如同揮擊著戰錘,將少數殘留在戰線前,呆如木雞的吐蕃人,如割麥子般,一一收割。
黑暗,暴雨。
無處不在的唐騎。
如同幽靈般咆哮奔騰的戰馬。
黑色的鐵甲。
馬上騎士妖魔般的面具。
這一切,成為吐蕃人揮之不去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