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獅子旗。
這是吐蕃人里,葛爾家族的戰旗。
葛爾.祿東贊。
葛爾.論欽陵。
“果然是大魚……”
郭待封立刻就明白,擊潰這支萬余人的吐蕃軍,怎比得上抓到葛爾家族的重要將領。
“只是我手下多為步卒……”
“戰場上多的是無主之馬,速速收集,可派兵與我的人一起,追擊那些吐蕃潰兵。”
薛仁貴道:“總管說過,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郭待封一時無法分辨,薛仁貴說的這個總管,究竟是蘇定方,還是蘇大為。
不過不重要,此刻,若能抓到葛爾家族大將,便是大功一件。
郭待封心中想著,嘴上虛偽道:“薛將軍身被數創,而且久戰疲憊,這追敵之事,就交給我麾下去辦吧。”
“這點苦算甚么。”
薛仁貴大笑起來:“當年我在遼東,還有征九姓鐵勒時,比這苦多了,好了,郭將軍快去備馬,時我不待!莫要走了賊酋!”
郭待封嘴上雖在笑,心中卻是一陣嫌惡:又來了,你薛仁貴難道要把所有的功勞全攬在自己一個人身上?可惡!
“對了。”
薛仁貴向著部將走去,才走出幾步,似是想到什么,回頭沖郭待封道:“前總管他們的人,應該是在前方堵截去了,若是遲了,恐怕這功勞你我都撈不到了。”
“前方?”
郭待封一愣,一時沒想明白蘇大為率領兩千騎兵,兜那么大一個圈子是為了什么。
難道不是同時投入戰場,與薛仁貴一起合力將敵軍摧毀更輕松嗎?
兜遠路去敵人后方設伏?
這是為什么?
他沒空多想,很快意識到如果是真的,這功勞可得抓緊了。
與薛仁貴一起追,好歹還有一半功勞。
要是被蘇大為在前方將葛爾家族大將抓到,那才是煮熟的鴨子飛了。
“點兵!備馬!”
悉多于拍馬向前狂奔。
在他身后,只乘下五千余騎。
來時兵馬過萬,氣勢不可一世。
撤走時,卻幾乎縮水一半。
這當然不意味著唐人殺了他們一半的人。
而是許多建制被打散,在逃命時各奔東西。
現在身邊還能聚攏這五千人,已經算悉多于統御得當,敗而不崩了。
“大將……大將,我們現在怎么辦?”
身邊的將領聲音里都帶著哭腔。
大敗。
這是妥妥的大敗。
就算將走散的人都找回來。
這一場攔截唐軍的任務,也失敗了。
無顏去見論欽陵。
這是吐蕃人的恥辱。
而敵人,僅僅是一千唐騎,外加兩千多援兵。
吐蕃人幾乎是對方三倍,而且還有地利,以逸待勞,結果還是打輸了。
來時扯高氣昂,與此時大敗后心里的沮喪、恐懼,形成強烈反差。
“哭什么?”
悉多于伸手摘下覆在臉上的鬼面,那張臉孔,黝黑的臉上,咬肌卉起,顯出極力壓抑的怒火。
“一場敗仗就成這樣了?”
悉多于聲音逐漸放大:“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是漢人兵書上記載的,怎么,他們能敗,咱們吐蕃人就這么驕氣,便敗不得?”
奔馬漸漸停止,四周嘈雜聲漸漸安靜。
悉多于繼續運足丹田之力,揚聲吼道:“咱們吐蕃人就這么驕氣,一場都不能敗嗎?咱們就不能從失敗中吸取教訓,在下一場戰爭時,戰勝唐人嗎?
告訴我,你們是沒有勇氣的懦夫、膽小鬼嗎?”
“不是……不,我們不是。”
身邊有將領發出弱弱的聲音。
“我聽不見!你們沒種嗎?”
“有種!我們敢!”
“我們連死都不怕!”
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連死都不怕,你們還怕什么?只要有一口氣在,我們便可以繼續作戰!這里是高原,是雪域,是我們的主場,怕什么?
唐人來了,留得住嗎?他們能待多久?勝利一定是屬于我們吐蕃的!”
“嗨呀!”
喧鬧的呼喊聲,漸漸沸騰,一時將悉多于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眼見手下將領和士卒的士氣有所恢復,悉多于終于露出滿意的微笑。
做為一名名將,戰敗不可怕。
戰敗后,不懼失敗,繼續鼓起勇氣向強敵發起挑戰,并且擅于鼓舞士氣,則很重要。
悉多于環顧了一下左右,揚聲道:“現在到哪了?”
“大將,離開戰場大約奔行了百余里,天色已經晚了,那些唐人此時還沒追上來,應該是追不及了。”
莽速泰在一旁吞咽了一下口水道:“現在大概在赦勒川左近,再前行百余里,就是烏海。”
“那找個合適的地方,臨時休整。”
“臨時?”
莽速泰有些吃驚的看向悉多于,一時沒明白。
按他想來,唐軍追不上來,可以讓大伙休息一晚,明早再轉移。
“傳我的軍令,找塊背風的地方,休息半個時辰,再繼續趕路。”
“是。”
莽速泰不敢多問,匆匆下去傳令。
片刻之后,莽速泰、古陵、巴該孩兒等吐蕃將領,圍在悉多于身邊,坐在川流不息的冰川旁。
左手,是一塊兩人高的巨大冰巖,可以充做屏風。
悉多于面前攤開一張地圖,他低頭看著圖,半天一言不發。
一名吐蕃兵,臉上帶著高原紅,頭上頂著狐皮帽子,雙手捧著一個鐵壺,氣喘呼呼的跑過來,雙手呈上鐵壺。
這鐵壺,看著像是唐軍形制。
必是這名吐蕃兵不知在哪場大戰后,得到的戰利品。
“大將,請飲水。”
“放下吧。”
“是。”
小兵不敢多言。
放下水壺,倒退著離開。
離開前,他隱隱聽到悉多于說了一句:“這一戰,咱們不算輸。”
沒輸?
死了兩千多人吧?
沒輸嗎?
莽速泰回頭警惕的看著那小兵離開,確定對方聽不到這邊的聲音,又多望了幾眼,這才從大石后扭頭回來,看向悉多于。
“大將,咱們可是折損了不少人。”
“人總是要死的。”
悉多于掏出腰上的銀刀,一下接一下的切削一根木頭,將木棍一端削得尖銳。
在他的身上,隱隱透出論欽陵的影子。
“二兄說過,只要死得有價值,達成咱們的目地,便是勝利。”
悉多于長呼了一口氣,反手將木棍插于冰面上。
“這一戰,你們以為,我們的意圖是什么?是為了打那幾千唐人嗎?”
“那是?”
“蘇定方,我們最大的敵人,始終是蘇定方,那位大唐戰神……能以一千破副相論莽熱八萬的唐軍戰神。”
環顧左右,悉多于冷靜道:“蘇定方曾以一千破我們八萬,今天這一仗,咱們只折損兩三千人,其實已經是大大進步了。”
說著,他又長嘆一聲:“其實本也不必犧牲這么多,是本將有些貪心了,想趁機將那伙唐人殲滅。”
“大將,咱們這一仗,若不是為了殲滅這伙唐人,那是為什么?為了蘇定方?可咱們這邊打仗,與蘇定方有什么關系?”
莽速泰瞪了一眼說話的古陵:“這你就不懂了吧,聽大將說。”
說完,又轉向悉多于,擠出一臉討好的笑容:“大將請繼續說。”
“唐軍分兵,究竟是想打吐谷渾的伏俟城,還是想出奇兵,直擊吐蕃本境,眼下是未知之事,可以肯定的是,蘇定方在幕后,執掌整個戰略。
他的身體一定是出了問題,所以無法像過去一樣,親自領兵。
但我與二兄,還想知道,他的作戰意圖是什么。”
“作戰意圖?”
“蘇定方用兵如神,我們不得不萬分小心。”
悉多于用銀刀輕輕切刮著拇指指甲,喃喃道:“唐軍究竟是想攻擊伏俟城,奇襲吐蕃本境,調動我們主力兵馬,再在河西出手,奪回吐谷渾,還是別的什么?
二兄說過,高明的將領,用兵如下棋。
蘇定方既然在棋局上落了一子,我們便得應子。
哪怕這小子被吃掉,有所損失,但是摸清蘇定方的意圖,知道他的棋路,便是勝利。”
“那我們現在摸清了嗎?”
“至少知道,這支唐軍人數雖少,但極為精銳,一定是河西軍中的主力,這樣的主力精銳,整個河西防線,也就一萬余人,至多不到兩萬。”
悉多于繼續刮著指甲:“領兵的已知有薛仁貴……這伙唐人,看來用的不是虛招,這路奇兵,是真的有大用。”
“大將,那咱們接下來怎么辦?”
“我得想一想,這伙唐人,戰力雖強,但人數太少了,不太可能深入吐蕃內境,應該還是為了配合河西至酒泉武威一線的唐軍鎮兵,想要奪回吐谷渾之地。
或許,我們可以粘著這伙唐人。”
“粘著?”
“緊盯著他們,繼續征調吐谷渾的仆從軍加入,集中優勢兵力,慢慢消磨這伙唐軍精銳,不要一次將他們打死。”
說到這里,悉多于臉上終于露出一抹笑容。
那是一種下棋突然看透了對手,如釋重負的輕松。
莽速泰和古陵、巴該孩兒等將領,面面相覷,臉上都露出迷惑之色。
“粘著他們打,這是讓唐軍添油。唐軍精銳但人少,要是一次把他們耗光,只怕蘇定方就不會再投入精力在這一路了,我就是要持續分蘇定方的勢,讓他繼續增添人手,最好是在這一路,和我們吐蕃人耗下去。”
悉多于反手插上銀刀,臉色恢復了平靜:“蘇定方一定是想用這一路精銳,調動我們吐蕃的軍力,我們不應,這一路便在吐谷渾四處游戈出擊,吞并那些投靠我們的小部落,破壞我們的后方。
我們若應,兵力被分散,威武一線的唐軍就可以前出,趁勢收復吐谷渾。
現在,我們反其道而行,要讓唐軍在這一路軍馬上,持續失血。
我們背靠吐蕃、吐谷渾,我們耗得起,唐人,耗不起。”